第55章
宋凛生这话说的心虚,全然是安慰文玉娘子。洗砚虽然妥帖,却也时常是粗心大意的。
从前在上都时,有一回出门,他同一众世家子弟约在东园讲经论道。临出门前,阿兄招呼了不知多少遍,出门要带雨具,洗砚连声应下。
只是夏日晴雨变幻莫测,出门时还是晴空万里、骄阳杲杲,待他从东园出来,便是狂风大作,雷雨阵阵。却不想洗砚哪里带什么雨具,全然忘在脑后,他二人只有顶着雨帘回到车架上,皆淋得不成样子。
洗砚也由此险些遭了阿兄的责罚,全靠他拦下。他二人年岁相仿,洗砚甚至还小他一岁,不过都是半大的小子罢了
那后来,洗砚总算办事妥贴些,却总有百密一疏的时候。
宋凛生眉头轻跳,可千万别挑今天作那个百密一疏。
洗砚啊洗砚不会在那水池里,洗了一整日的笔罢
文玉的声音怏怏的,提不起什么兴趣,说话的神采也弱了几分。
她已经打定主意,就再等他半个时辰,若再不来,她就要打晕宋凛生直接扛回宋宅,不能叫他这么冻下去。
宋凛生没有答话,他的眉心染上几分忧色,衬得他那白净如玉的面庞有股子文弱的美感。他抬手轻拍着文玉的后背心,也不知是在安慰着文玉的情绪,还是舒缓自己的忧心。
一时间,他二人皆不曾开口说话,夜晚又重新静下来,只有几声虫鸣偶尔将这寂静打破。
宋凛生,你听见什么声音了吗?
文玉闭目养神,几欲睡去,整个人都有些迷迷糊糊,在半梦半醒之间,似睡非睡之时,她突然出声,说了句没厘头的话。
嗯?
宋凛生轻声应答,却是一头雾水。他凝神倾听片刻,这才又回道:一些虫鸣罢了,并无什么旁的。
文玉虽说着话,身子却并无动作。她原本不必真如同凡人一般吃饭睡觉。自入府以来,她跟着宋凛生的作息,这不过几日的功夫,人竟越发怠懒了。
到了这个时辰,竟然是动也不想动,只一心想着困觉。
不,就是有声音,你听,已越来越近了文玉嘟嘟囔囔地说着,极力同宋凛生分辨,却是脸眼皮都懒得抬,仍阖着眼靠在宋凛生身前。
宋凛生随听不出个所以然,但既然文玉娘子如此发话,定然有她的道理。宋凛生对于文玉,那是全然的相信,因而他又静心凝神下来,仔细分辨着周遭的声音
上巳休憩尽早归家
一道中气十足的男声回荡在江滩上,响亮的声音叫江风吹的老远,一直吹到了宋凛生的耳畔。
确实有声音!
宋凛生心中大喜,却还是极力抑制住,想要确认了才好,正当他想要再听听的时候,那声音又响起来
上巳休憩尽早归家
是有人在喊巡夜的号子!
宋凛生这下听得分明,确实有人在巡夜,他还当今日全城休憩,不会有人出来巡夜喊号呢!
宋凛生心中大喜过望,只待那声音更近些,便开口唤道:有人吗帮帮忙
帮帮忙
风声裹挟着宋凛生喑哑的呼唤,将求救的讯息远远送出去,很快便引来了巡夜的人。只是那人到了基坑洞口,俯首往里边儿一探看,内外的人皆有些吃惊
宋大人!
穆经历?
宋凛生隔着夜色瞧见那从洞口冒出的一双眼睛,和他低头间顺势滑下来的缕缕发丝,遮住了他小半张脸,可听那声音极易辨认出那人是穆经历。
穆经历平和的眼眸此刻似乎也染上七分讶异。
很快上边儿又传来欻欻的脚步声,像是有许多人围了过来,众人手上高举的火把顷刻间照进这黑嗡嗡的基坑底下,又暖又亮、恍如白昼。
穆经历怎会来此?
宋大人!怎么是你!
他二人从片刻震惊中回过神来,又很有些默契地一齐开口。
宋凛生原以为是城外巡夜的打更人,正还有些奇怪。照例说,全城休憩,打更人也不必出来上工,却没想到来者竟然是穆同经历。
他心中一面涌上得救的放松和愉悦,一面不由得想起另一桩事,还真是有缘千里来相会,不是吗?
有趣。
先不说这些,后头有的是时间叙话!
我先救你出来!
上头的穆同一声招呼,他身后的随从便匆匆动将起来,将一把绳梯从洞口缓缓投下。
穆同眼见手下的人将绳梯固定在稍远些的巨石上,又亲手试了试牢固程度,便率先顺着绳梯往基坑里去了。
宋大人在此处滞留不知多久,他还是先下去看看为好。
第52章
宋大人莫慌,下官这就下来救你!
穆同一面说着,一面顺着那绳梯往下探去。他不过落下洞口半个身子,就只觉得一股寒气从脚底钻上来,紧紧缠住了他的脚踝,用力将他往下拉拽。
他不禁打了个寒颤,这底下这样冷,也不知宋大人已叫困住了多久
思及此处,穆同的动作便更快了,他定定心神,三两下就下了绳梯的大半,直至落尾时,他索性一步跳了下去,正停在离宋大人几步之遥的空地上。
宋大人!
穆同抬脚向宋凛生而去,一面出声唤他,一面伸手要去将他扶起来。
宋大人将外袍反扣在身前,也不知是什么穿法,显得颇有些怪异。穆同轻瞥一眼,很快便错开目光,这样直勾勾地盯着宋大人,显然并不妥当。
待他走近了,确定只看见宋大人一人跪坐于地上,穆同心中泛起淡淡的波澜,他不着痕迹地往周身瞄去
宋大人,竟是孤身一人在此么?
不知想到了什么,穆同收回目光,状似不经意地往宋凛生身前的那件外袍瞥去,随之眉头一挑。
宋大人,下官扶您起来。
只是这时,宋凛生却仰面轻扫穆经历一眼,用眼神拦住他的话头。
正叫穆同不明所以之时,宋凛生低下头去,他一只手从那衣袍里钻出来,那双手清瘦俊秀、白如葱段,段段分明的骨节处染上几分嫣红,只将那外袍摊开一丝小小的缝隙。
宋凛生伸出手后,并未有什么动作,似乎是怕将怀中人惊住了,他停顿片刻过后,这才将那外袍掀开半截,露出掩在其中的文玉娘子来。
她玉雕石刻般的清丽面庞就这么露了出来,在洞口漏下的些微火光的映射下,更添三分柔和的光晕,将她衬托得明晰如玉、清隽似水。
她长长的鸦羽轻颤着,似乎睡得很不安稳。
宋凛生连呼吸都放缓了步调,动作更是轻的带不起一丝微尘。
他仿若怀抱着这天地间最珍贵的至宝,想揭开帷幕叫人看清她的光华,却又在揭开的时候想将那帷幕盖上,也好私藏起来,不叫任何人觊觎、窥探。
就比如,身侧这人
他瞥见身旁微微扬起的那片衣角,芽黄的底色上满绣着月牙色的花朵,为穆经历此人平添了三分俏皮活泼。
宋凛生收回目光,只专注地看着身前的文玉娘子。现下既有人前来搭救,自然是不急于一时。可就这么放任文玉娘子接着睡去,终归也是不好,便是不为穆经历带来的弟兄考虑,也得为文玉娘子的身子着想,这么冻下去,实在是要不得。
思及此处,宋凛生出声轻唤了一声:文玉娘子?文玉娘子?
立于一旁的穆大人,此刻真是如芒在背、如鲠在喉。他还说宋大人一人在此处,怎么掀开个衣裳就变出个文娘子来?
他二人如此这般穆大人眉头一蹙,正要往洞口望去,便紧接着听到上头有人出声问询:
大人!知府大人如何了?
这情形,也由不得宋大人叫他不出声了,只怕出声稍晚些,他手底下的那些人便要探头往这下边儿望,甚至下来查探了。
无事!尔等将那巨石守住,其余人等皆往后退,莫守着洞口!
大人?上头的随从疑惑地唤了一声,不过很快便接着应道:是!大人!
穆同一语毕,便不再出声,他垂手立于宋凛生和文玉二人身侧,静候差遣。
这不是逗趣的时候,这点他还是能分清的。
许是穆大人的那一声将文玉诧着了,她眉心一拧,眼睫轻动,嘟囔着便要醒来。
宋凛生俯首瞧着文玉水蜜桃一般的两颊,其上嫣红片片正像是熟透的桃尖儿,距离得近了,甚至能瞧见丝丝细小的绒毛。
她的呼吸渐渐紊乱,是要苏醒的前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