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0章

  他怎么又想远了?宋凛生以袖掩面,轻咳一声,貌似每当他见到文玉娘子,他的心思总是极其容易发散出去。
  我今日是想着趁府衙休憩,正好来查探一番沅水河道的境况。若是平日里来,少不得引人注目。
  而现下官民皆在家中闭门不出,正是给了他活动的好时候。
  宋凛生盘腿端坐在地面上,周遭黑黢黢的环境映射出些微光亮,铺就在他霜色的衣袍一角,两相对比之下,却难掩他半分华贵。
  他深深地瞧了文玉一眼,斟酌着开口问道:文玉娘子,可是家中待得烦闷无趣?出来放风的?
  说起来都是凛生的不是,只顾着府衙的事,却忘了替文玉娘子寻些开心的活计打发时间。
  文玉屈起两膝,以手臂环抱着膝头,将下巴支在上头,脑袋随意地歪向一旁,她脑后的发丝如同散开的绸缎一般铺下来,泛起柔亮似月的光泽。她见宋凛生如此坦白,将什么都说与她听,心中更是纠结。
  到底该不该将自己昨日遇着枝白娘子一事,告诉宋凛生知晓呢?
  文玉并没有过多纠结,就凭宋凛生的信任,她也不该这般吞吞吐吐。文玉在心中暗暗组织了一番语言,便开口唤了宋凛生一声。
  我我昨日遇着个人
  在宋凛生略带三分疑惑的目光中,文玉徐徐将昨日在后春山遇见枝白娘子的事如实说了,只是很巧妙地隐去了枝白娘子是栀子所化一事。
  她说了,却没将实情完全说出口。文玉也不知道自己这到底算不算唬人,反正是不算坦诚相待了。
  文玉有几分心虚
  第47章
  事情的经过就是如此。文玉一语道罢,又补充了一句,那人便是陈勉的娘子枝白娘子。
  宋凛生沉吟片刻,修长白净的指节在膝盖骨上有一搭没一搭地敲击着,隔着衣料与骨节碰出沙沙的声响,在寂寂无声的基坑里回荡,倒显得几分清晰了。他神色如常、沉静似水,那双眼好像是千年无波的古潭。
  文玉偷摸瞧着他那半垂的眼睫,在他眼下投射出一小段阴影,盖住了其眸中的神色,叫文玉看不出宋凛生在想什么。
  竟然是枝白娘子宋凛生低低开口,意味不明,起先洗砚同穆经历在城中寻了整日,几乎将江阳府翻了个底朝天,也遍寻不得的枝白娘子
  文玉闻言不自觉地咽了咽口水,怎么听宋凛生说这话,她倒如此心虚。分明栀子化的是枝白,又不是她文玉,干她何事?
  心下那莫名的情绪越来越浓,文玉不由得胡思乱想起来。是了,今日她所隐瞒的是枝白娘子真身为妖精一事。可她又何尝不是妖精,对身为凡人的宋凛生来说,花妖与树精,真的有分别吗?
  她不敢回答这个问题。
  宋凛生幼时对神仙志怪心驰神往、向之往之,可如果将枝白娘子乃是一株栀子之事摆在他眼前,他又会如何看待枝白娘子呢?
  又会如何看待她文玉呢?
  文玉勉强地扯开嘴角,咧嘴干笑着,附和着说道:是呀!正是如此说呢!
  却恰好在你我上山拜神之时,自发地出现在你眼前,更是偏挑了你我分散两处的时机
  要不怎么说宋凛生文江学海,满腹珠玑,除了同文玉说话时他时常磕巴,旁的时候他总是这样,思路清晰,环环相扣。
  他仍维持着盘腿的姿势不变,只以手背轻掸衣角的灰尘,动作轻柔缓慢,并不急躁,仿佛他口中说的不是他二人近日追查之事。
  你是觉得有何错处吗?文玉一颗心十分忐忑,试探着开口询问。
  从她内心来讲,必然是愿意相信枝白娘子的,她二人同为草木精灵,文玉没有理由将枝白的事置之不理。
  只是宋凛生是凡人,是以此事不便相告,少了这层关系,他难免从常理进行推断,也少不得对枝白娘子抱些怀疑的态度。
  错处不至于。
  宋凛生终是停下了手上的动作,转过脸与文玉对视。他微蹙的眉头在目光碰到文玉的时候,蓦地舒展开来,轻声说道:
  只是略有些地方,想不通而已。
  他眉眼弯弯,像半圆的河堤围着一泓清澈见底的池水,向文玉露出个安抚的笑来。
  文玉忽而想起方才在沅水所见的那方沙地,河堤围着水,水流绕着堤,真像是宋凛生眉眼的样子。
  就在她的神思将要飞远的前一刻,宋凛生清浅如山泉水般泠泠作响的声音,将她拉了回来。
  就好比身怀六甲的妇人如何躲过官兵的盘查顺利出城?她既身子重,又是如何上山下山引你会面?山中更深露重,她有孕在身是怎么躲过风寒高热的?
  宋凛生一口气说了好些话,这才停下来喘了一声。
  桩桩件件,皆有疑处。
  这这文玉的指节不自觉地蜷缩起来,她相信枝白虽然失了法术,但说到底是非人之物,终归要比凡人强些。躲避追踪、上山下河应该是不在话下的。
  只是她不知该如何同宋凛生解释。
  起先,我只担心她受人胁迫,身陷囹圄,危及自身的同时,也成为了有心人掣肘陈勉的利器。
  宋凛生的眼中浮起一丝疑虑,使得他神色不复先前那般清明。
  只是现下她好端端的,我倒是更放不下心。
  她到底是否安全无虞,可有人私下为难过她?她是一直都顺顺当当地躲过了官兵追查,还是落入他人之手却又好生生地出现在文玉娘子面前?
  毕竟她身怀六甲,怎么会行动如此灵活
  这其间,到底有没有什么弯弯绕绕。
  这些话在宋凛生的脑海里左右盘旋,挥之不去。可是他却并未开口说与文玉听,他一是怕文玉知道了忧心不已,会怀疑她帮助枝白娘子的一片善心,二是不想将他忧虑多思的样子暴露出来,他怕会讨文玉娘子的嫌。
  好端端的,不是更好吗?文玉不禁坐直了身子,向宋凛生的方向倾去,陈勉还在牢狱之中,我们无论如何也该保护好他的妻室,不是吗?
  文玉扑闪着一双眼,满含期盼直勾勾地盯着宋凛生看。宋凛生既说得出大胆假设,小心求证这样的话,就说明他不是那古板呆滞、不通情理的人,想来是不可能对枝白娘子的事袖手旁观的。
  宋凛生叫她瞧地一滞,反倒不知该怎么反应好。他双睫颤动,见文玉靠过来,便情不自禁地往后仰了半寸,又不知想到了什么,生生顿住了。
  文玉娘子的话自然在理,宋凛生也随之颔首给予肯定。
  那是自然,不论疑惑或是忧心,哪怕是有千万种古怪,也不能忽略其中首要的第一件事
  宋凛生一手支在腰后的地面上,仍维持着后仰的姿势,接着说道:
  那便是枝白娘子身怀有孕,乃是个手无寸劲的妇人。妇幼孩童,自是该护的。
  那便好!
  文玉的唇角绽开一个明朗的笑容来,听得宋凛生的一席话,她忍不住两手一拍,这才回身又坐下。
  我还怕你要让穆经历接着追查枝白娘子的下落,将她捉回江阳府衙受审呢!
  见文玉的身子坐正了,从自己的胸前离开,宋凛生几不可闻地呼出一口气,他既觉得放松,又觉得哪里空落落的。
  他动了动撑在身后的手,手掌已叫地面的沙石磨得有些发麻,丝丝痛感自掌心游遍全身,刺激着他的神经。
  怎么会,难不成在文玉娘子心中,我便是那动辄审问的昏庸知府?
  宋凛生半开玩笑地嗔了一句,语调轻松地安抚着文玉。
  自然不是!自然不是!文玉连连否认,生怕宋凛生误会自己的意思,回头再生一台闷气可不好。
  宋凛生见她那急急否认的小模样,活像是没得草吃、四处乱转的兔儿,他禁不住笑出了声。
  那枝白娘子现下在何处安身,可还*周全?
  待宋凛生笑过了,却也没忘记正事。
  枝白娘子同我说,她在城外的一处庙宇安身,只是我也不知道是哪处庙宇文玉这才想起来,她先前的猜测只当猜测,不能十分肯定。当时听得宋凛生在山中寻她,她急着回程,倒忘了同枝白娘子问清楚些。
  江阳府城外稍近一些的庙宇只有一处,叫做后土庙,供奉的是后土娘娘。
  相传后土娘娘乃是中央之神,掌管三山五岳、地势变化,同后春山上梧桐祖殿里供奉的春神娘娘私交甚好、情同姐妹
  后土娘娘,文玉闻言便思索起来。后土娘娘的大名她倒是听说过,从前师父那比山还高的典籍当中曾有记载,掌阴阳、育万物寥寥几语便将其刻画得十分生动,叫文玉记得牢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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