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好好说什么?你生气了?”宋昭看着他的脸色,愈发讽刺道:“昨天晚上亲我那会儿,兜里也装着定情信物吗?那时候怎么不见你专情了。”
  “那是因为你——”
  “因为我什么?这么快我就跟别人不一样啦。”她笑得极其不屑,轻飘飘将他甩开,走了两步又回头问:“你真叫苏木吗?”
  素木普日皱起眉。
  “我以前听说,你们草原上的人如果名字很长,就会简化一下。”宋昭忽然变得警惕,再次向他确认:“你全名叫什么?”
  “没全名。就叫苏木。”
  他又一次否认,忍不住地试探道:“是我又让你想起谁了?”
  “是啊。”宋昭冷笑,“你们虚伪的嘴脸真的很像。”
  …………
  昨晚挨打,今天挨骂,素木普日血压飙升,大步朝宋昭逼近。
  “你不是也随身带着一把小刀?”他走到宋昭面前仍不停止,低头紧盯着她双眼,“为了它跟保安吵架,威胁人要砸玻璃,拉克申都还没碰到,你就护得要打人了。”
  在宋昭皱起眉的瞬间,他用力抓住她昨夜出拳那只手,掌心一拢,发觉她又攥上了拳头。
  “你又想打我?”
  他的拇指稍一用力,就把她拳心掰开展平,似乎觉得还不足够,又张开五指,强硬地扣进她的指缝。
  “那也是你演出来的深情?是谁送给你的刀?”
  宋昭身后就是那匹马,退无可退,手劲又没他大。分明说话都在互相挑衅,偏又做出这番亲密情态,真像她昨夜那个怪梦。
  她很清楚自己是有一股无名火——草原牵动了陈腐的回忆,将她对另一个人的怨恨,发泄在了这个相似的陌生人身上。
  “谁送的不需要告诉你。”宋昭十足冷漠地说,“再敢凑这么近,当心我用它杀你!”
  素木普日又用那种琢磨不清的神情看着她。
  “你对打打杀杀真有兴趣。”他手心握得更紧,“可我偏不害怕。”
  阳光照着他背心底下的麦色宽肩,混合洗衣粉的清新味道,宋昭的心跳忽然空了一拍,反手扯过马鞍上那件外套,丢在他脑袋上。
  “黐孖筋。
  粤语:神经病
  ”
  她用力甩开他的手,朝着广阔草原大步走去,疾速步伐泄露不规律的心跳,素木普日轻轻笑出声,扯下外套拎手里,另一只手抓起缰绳,牵着马跟上她的脚步。
  “我教你骑马吧。”
  “用不着,我才不学。”
  “不想学刚才还问,难道是想打听我?”
  “呸,不要脸。”
  ……
  “真不考虑?给你打折,会骑马的话,杀完人还能快点跑呢。”
  后面这句刚说完,宋昭忽然抱臂转回身,昂着下巴直接问:“你是想教骑马,还是想睡我?”
  素木普日一噎,一人一马齐齐停下,四只眼睛看着她。
  “想,还是不想。”
  她非要问出一个答案。
  “亲都亲了,说不想你信么。”看她被阳光晃得睁不开眼,素木普日把帽子摘下来,扣在她脑袋上,又干脆往前一步,将她笼在用脊背制造的阴凉里,“不过比起那个,我更想知道你从哪来,都发生过什么。”
  “你真演上瘾了?”
  宋昭嗤笑一声,手搭上他肩膀,说出来的话却没温度。
  “我从地狱里爬出来的,从头到脚带晦气。你不想跟着倒霉,最好少打听我。”
  烈日灼灼,她的手还是很凉,素木普日想起很多往事,无从说起,忽然低头在她嘴唇上亲了一口。
  “?” 宋昭瞪大了眼睛:“你找死么。”
  他一脸坦然:“你要是觉得亏,也可以亲我。”
  ……
  把马放去吃草,素木普日拉宋昭一起在木桩上坐下,正色道:
  “找我们老板到底啥事?”
  “我听别人说,他在这儿祭拜过长生天,是不是有什么信仰?”
  素木普日想起她昨夜的话,很快明白过来:“你想找他打听天葬?”
  “嗯。”
  听她不遮不掩地承认,素木普日抓起地上一块石子儿,背过身朝远处的水泡子里扔。
  “有那么急?”
  “他到底知不知道?”
  “知道。他是鄂温克族的。”素木普日有意无意垫了这么一句,接着话锋一转:“不过你来得不巧,他出去了。”
  “什么时候回来?”
  “最快……半个月吧。”
  半个月而已,她能等。
  宋昭没有再过多追问,只在心里盘算着。阳光从背后照过来,两个人的影子像是依偎在一起,素木普日低头看了很久,不由得想起他和宋昭分开的那一天。
  那天他起了个大早,带上所有零花钱跑去镇子里,因为宋昭的生日快到了。他不知道小姑娘都喜欢什么,认真走进每一家杂货铺,又觉得那些小手链、头花、手绢,全都配不上宋昭。后来想起县城里有百货商店,他借了一辆自行车,就顶着冷风骑到了县城。
  百货商店的确琳琅满目,让人挑花了眼,素木普日攥紧他的零钱反复地看,最终选定了一个粉红色的书包。
  再有不到一个月就开学,这个书包正好她能用上。昭昭没有家人了,以后他就是她的家人。没有人再爱她,他就给她自己全部的爱。开春之后,他们会一起上学,一起长大,他会一直对她很好,不让任何人欺负她。
  可就在他带着新书包回来的那个下午,宋昭已经离开了蒙古包,从那天开始,整整十五年,他们再也没有见过。
  后面的日子都是怎么熬过来的?好像已经记不清了,大脑淡化了日夜无法摆脱的痛苦,重复地寻找之中,五年和十五年,也不再有什么分别。
  ……
  “那座山叫什么?”
  宋昭的声音将他从回忆里拉出来,素木普日看向她的手指,目光和她定在同一座山上。
  “没名。”
  他拄着树桩向后靠,在宋昭的视线范围之外,一瞬不瞬地看着她:
  “这儿的山太多了,没有人能分清,所以也不起名。反正自从有人生下来,它们就一直立在那儿,从来立到走,从有立到没有,从一个人的生,立到另一个人的死。”
  他的回答让宋昭感觉到奇怪的心安,她喜欢亘古不变的东西。
  “要是我死之后,把骨灰撒在这片山下,是不是我也能变成石头?”
  “变石头干啥,石头是执着化相,心里有执念不能割舍,才受那份雨打风吹的苦。”
  “风吹雨打也比流浪好,再说了,哪个人心里能完全没有执着。”
  素木普日自嘲一笑,的确,如果真要比较,他才最该化为石头。
  他跟宋昭讲起很久之前的一件事。
  大概在十二三岁的时候,他亲手接生过一只小羊,那羊左边眼睛是绿色的,特别漂亮。他给它取名叫格根塔娜,意思是明珠,抱回蒙古包里照顾了三天,它才勉强活下来。
  塔娜天生带着病,有经验的老人来看过,都说根本活不了,但素木普日才不信,他倾尽了一个孩子的所有耐心,把药片化在温热的羊奶里,连睡觉也抱着。
  开了春儿,他领着塔娜在林子里慢慢地走,夏天遍地花开,他一放学就去山上割最细嫩的青草。就这样过了一整个学期,塔娜逐渐变得壮实,他觉得这只羊一定不会死了。
  “我把它放回羊圈里,就跟着姑父去了那达慕大会,离家没几天,回来发现羊不见了。”
  额尼告诉他塔娜丢了,素木普日放下挎包就出去找,他从天亮找到天黑,走遍了一整片的山林,一天找不到就两天,两天找不到就三天,一整个暑假他都不干别的,谁家有羊群经过,他总要跑出去看看有没有塔娜。额尼拦不住也说不听,气得直打他。
  ——“你真是疯子,素木普日,家里有那么多羊崽子,你为啥非找那一只?”
  素木普日一声不吭,越是被打越不服气,就算圈里有再多的羊,都不是他养活的塔娜。那只小羊羔既然被他接生出来,就算是死也得由他送走。
  于是那年的夏天变得尤其长,在他一个又一个寻找的脚印里,怎么过也过不完似的。直到把所有能走的地方全都走遍,素木普日才终于停下来。
  他知道塔娜已经死了。
  “不是病都好了,怎么会死?”
  “肠毒血症,传染病,发作起来很快,十几分钟就没救了。因为我照顾它太花心思,大人怕我接受不了,才编出那个谎话。”
  自从那次以后,他们再也不让素木普日接生,后来因为一场疫病,家里干脆不放牧了。素木普日的家里有尊玛鲁神,额尼曾经在玛鲁神前长长地叹气,她说素木普日的心只有一窍,跟这世上的什么一旦有了关联,就再也不会松手。
  “你想劝我,我听出来了。”宋昭若有所思,目光重新落回那些山上,“但是塔娜和我大哥不一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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