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5章
”该说些什么呢?”她喃喃自语,指尖无意识地绞着帕子。窗外寒风掠过枯枝,卷起几片残雪扑在窗纸上,发出细碎的呜咽。那些翻来覆去咀嚼过无数遍的思念,那些午夜梦回时汹涌的担忧,此刻都化作喉间的哽痛,堵得她说不出完整的句子。最终她咬咬牙,将笔狠狠按在纸上,字迹潦草如心绪:晨起煮茶时水沸得太急,打翻了青瓷盏;午后在花园撞见偷食的野猫……
烛芯爆开一朵灯花,惊得她一颤。墨迹在宣纸上晕染开来,写写停停,删删改改,指甲缝里都嵌进了墨渍,直到天边泛起鱼肚白,案头才堆起厚厚的信笺。她将信仔细叠好,用红丝绦系成同心结仿佛这样就能把思念捆得更紧些。
”叶临。”她的声音带着彻夜未眠的沙哑。晨光透过窗棂斜斜切进来,在两人之间投下明暗交界。叶临接过信时,玄色衣袍扫过青砖发出细微的摩擦声。”王妃放心,这封信一定会到殿下手中。”他起身时动作利落,却未察觉怀中另一封信悄然滑落。
那封信像片枯叶般轻飘飘坠地,素白的封面上,”张亦琦亲启”几个字苍劲有力,落款处一枚朱砂”萧”字印正落在晨光里,红得刺目。张亦琦的呼吸骤然停滞,指尖还带着誊写信件时的余温,此刻却如触了冰般僵在半空。风从虚掩的门缝钻进来,掀起信纸一角,露出里面若隐若现的字迹。她鬼使神差地弯腰拾起,心跳声震得耳膜发疼,仿佛下一秒就要冲破胸腔。
夜色已深,烛火明明灭灭紫檀木大案上投下若隐若现的光斑。张亦琦独自坐在萧翌惯常的位置,面前摊开的,正是叶临“无意”掉落的那封火漆封口的信——和离书。
指尖冰凉,微微颤抖。她只是盯着那凝固的暗红蜡封,上面清晰的“萧”字像一枚烙印,烫在她心上。临别前夜他近乎绝望的克制与缠绵,他腕间系着的铜钱,城楼上那穿透风雪、饱含千言万语的一眼……所有的一切,此刻都在这封冰冷的文书前找到了最残酷的注脚。
寒冬的北风撞在雕花窗棂上,将檐角铜铃摇得叮当作响。连翘垂首站在廊下,望着书房里投出的狭长光影,不由得攥紧了手中的帕子。屋内传来瓷器碎裂的声响,紧接着是张亦琦压抑的喘息,这令她脖颈后的寒毛瞬间竖起——跟在王妃身边这么久,她从未见过那双总是含着温柔笑意的眼睛,此刻竟淬着这般骇人的冷意。
”去把叶临叫来。”张亦琦的声音从阴影里飘出来,带着冰凌般的脆响。连翘望着满地狼藉中那封摊开的信笺,墨迹未干的”和离”二字刺得她眼眶发烫,慌忙福了福身,踩着积雪往侍卫营跑去。
叶临推门时,冷风卷着几片雪絮扑进书房。他的目光下意识扫过案头,呼吸骤然凝滞——那封密信已被拆开,宣纸边缘参差不齐的撕裂痕迹,檀香混着残茶的苦涩在空气中弥漫,张亦琦倚着窗边,月光将她的影子拉得极长,斜斜覆在那封刺目的和离书上。
”连翘,东西都准备好了吗?”她转身时,发间的珍珠步摇轻轻晃动,映得眼底寒光愈发凛冽。
”王妃三思!”叶临突然单膝跪地,玄甲与青砖相撞发出闷响,”殿下将您托付给属下,是让属下在京城护您周全!漠北苦寒凶险,刀箭无眼,您若有个闪失......”他的声音渐渐发颤,眼前浮现出萧翌将和离书交给他时的场景。
”正因为他把一切都安排好了!”张亦琦猛地抓起案上的和离书,信纸在指间簌簌作响,”连身后事都替我打算得如此‘周全’,我才更要去!”她的声音陡然拔高,惊飞了窗外栖息的寒鸦,”他以为自己是谁?安排好一切,就可以替我做主,替我的后半生做主了吗?”信纸被攥成褶皱,露出萧翌力透纸背的字迹,”他怕我吃苦,怕我危险,怕我没了自由......可他有没有问过我,我张亦琦怕不怕?”
寒风卷着细雪,扑打着延寿宫厚重的锦缎门帘。殿内地龙烧得极暖,金兽吐出的龙涎香袅袅盘旋,却驱不散笼罩在张亦琦心头的冰寒。她端坐在下首的紫檀绣墩上,背脊挺得笔直,青竹纹宫装衬得她面色愈发苍白,唯有那双眼睛,燃烧着两簇不容置疑的火焰。
太皇太后倚在铺着厚厚锦褥的凤榻上,满头银丝梳得一丝不苟,手持佛珠,浑浊却锐利的目光落在张亦琦身上,带着审视与了然。老人家没开口,殿内只闻炭火偶尔的“噼啪”声和更漏缓慢的滴答。
张亦琦深吸一口气,压下喉间的哽咽,声音清晰而坚定,打破了殿内的凝滞:“皇祖母,孙媳今日前来,是有一事相求。”
太皇太后的指尖缓缓捻过一颗佛珠,声音带着久居上位的沉稳:“说吧。”
“孙媳恳请皇祖母恩准,”张亦琦霍然起身,走到殿中央,屈膝深深拜下,额头几乎触到冰冷光滑的金砖,“准我前往漠北!”
话音落下,殿内仿佛连空气都凝固了一瞬。侍立一旁的宫人们屏住了呼吸。
太皇太后捻动佛珠的手停住了,浑浊的眼中精光一闪:“胡闹!漠北乃苦寒凶险之地,两军交战,刀箭无眼!你身为广陵王妃,皇家新妇,不在京中安守本分,去那等地方作甚?承佑在前线,岂能让他再为你分心!”
“正因漠北凶险,孙媳才非去不可!”张亦琦抬起头,眼中毫无惧色,只有破釜沉舟的决绝,“皇祖母明鉴!殿下他……”声音微颤,却字字清晰,如同冰锥凿在殿内每一个人的心上,“他此番出征,是抱着必死之心去的!他怕连累我,怕我后半生困于皇家!可皇祖母,他若真有不测,我留在京城这锦绣牢笼里,守着广陵王府的空壳子,又有何意义?那才是真真正正的生不如死!”
她眼中强忍的泪水终于滚落,砸在金砖上,晕开一小片深色的湿痕:“我不能让他一个人去赴死!皇祖母,您明白的!求您成全孙媳这点痴心妄念!我是军医出身,我在玉门关救过无数将士,是生是死,我都要与他在一起!”
张亦琦的话语,如同投入平静湖面的巨石,激起了千层浪。坐在一旁绣墩上,原本只是陪着太皇太后说话解闷的长宁公主,此刻已是脸色煞白,手中的帕子被绞得不成样子。她猛地站起,声音带着难以置信的惊惶:“必死之心?皇祖母!二哥哥他……崔致远他……他们……”巨大的恐惧攫住了她,想到崔致远那日城楼上挺拔却决绝的背影,想到他可能一去不回,长宁只觉得心都要碎了。
“皇祖母!”长宁也踉跄着冲到殿中央,与张亦琦并肩跪下,泪水汹涌而出,“求您也准了长宁吧!二哥哥是您的孙儿,崔致远……他是我心之所系啊!漠北如此凶险,我……我不能只在这里等着,什么都不知道!我……我也要去!求您开恩!”
一个是广陵王妃,一个是当朝公主,此刻都跪在冰冷的地砖上,泪眼婆娑,为了她们心中最重要的人,抛却了矜持与身份,只剩下最本真的恳求与恐惧。
殿内的气氛凝重到了极点。太皇太后面沉如水,佛珠捻动得飞快,显然内心也在激烈挣扎。她看着跪在下面的两个女子,一个是为夫舍命,一个是为情所困,那份不顾一切的勇气和绝望的牵挂,让她想起了自己年轻时的某些岁月。
就在这沉重的寂静中,一个细微的声音响起。屏风后,正跪坐在软垫上,小心翼翼为太皇太后请完平安脉、收拾药箱的小太医何长生,动作完全僵住了。他方才一直在专注诊脉,此刻才将张亦琦与长宁公主的恳求听了个真切。漠北……战场……凶险万分……广陵王竟抱着必死之心……王妃和公主要去……
何长生只觉得一股热血猛地冲上头顶。他厌倦了每日谨小慎微,熬药诊脉,最大的志向不过是精进医术。可此刻,王妃那句“我懂医术,能救将士”如同惊雷般在他耳边炸响。漠北缺医少药,将士们在苦寒中受伤生病……那才是真正需要医者的地方!一股前所未有的冲动和使命感攫住了他,远比在太医院按部就班熬资历强烈百倍!他捏紧了药箱的提梁,指节泛白,一个念头无比清晰地浮现出来:他也要去!离开这深宫,去漠北!去最需要他的地方!
几番挣扎,太皇太后她闭了闭眼,长长地、沉重地叹了口气。那份属于皇家的权衡和属于祖母的恻隐之心,最终后者占据了上风。
“罢了……”太皇太后的声音带着深深的疲惫和一丝不易察觉的动容,“都起来吧。”
她看向张亦琦,目光复杂:“你既有此心,又有此能……准了。” 随即又看向长宁,语气严厉了几分,却隐含关切:“长宁,你金枝玉叶,战场非同儿戏!但祖母知你心意已决……罢了,都去吧!”
最后,她的目光扫过屏风后那个身影:“何长生。”
何长生一个激灵,连忙匍匐在地:“微臣在!”
“我看你心绪不宁,可是也动了心思?”太皇太后洞若观火。
何长生额头触地,声音因激动而发颤:“回太皇太后,微臣……微臣斗胆!听闻漠北将士缺医少药,微臣虽医术浅薄,但……但恳请随王妃、公主同往!愿尽绵薄之力,救治伤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