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5章
”马公公口传圣旨...”黄鹂抽噎着,指尖揪紧了裙摆,”陛下特赦奴婢出狱,回承恩殿...照顾娘娘。”话音未落,她突然伏地叩首,额头撞得青砖咚咚作响,”是奴婢错了!是奴婢连累了宋家...奴婢该死,奴婢该死啊!”
宋婉娴的身子晃了晃,扶住身旁的鎏金烛台。烛泪早已凝固成蜿蜒的白痕,像极了她这些日子流不尽的眼泪。她望着窗外那株最老的梧桐,枯枝上还挂着半片焦黑的残叶,在暮色里摇摇欲坠。
”宋家的事情,不怪你。”她蹲下身,指尖抚过黄鹂脸上的泪痕,触感凉得像冰,”这一日早晚都会来的。”她的目光越过黄鹂的头顶,落在斑驳的宫墙上,那里有道新裂开的缝隙,正渗出暗褐色的水渍,”我一早就想清楚了,若是我父亲成了,我就陪着我的丈夫一起死;若是我丈夫胜了...”她的喉结动了动,声音突然轻得听不见,”我便去陪我父亲。”
黄鹂猛地抬头,囚衣下的肩膀剧烈颤抖:“娘娘,您可千万不要做傻事!”她抓住宋婉娴的手腕,却触到一片冰凉,“陛下...陛下心里是有您的!那日您请罪,陛下都...”
宋婉娴抽回手,缓步走到窗前。最后一丝天光正从梧桐枝桠间溜走,将残叶的轮廓染成诡异的金红。她想起去年此时,文景帝亲手为这树系上祈福的红绸,说要盼个“凤栖梧桐”的吉兆。如今绸带早被风撕成碎条,在枝梢晃荡,倒像是绞刑架上的白绫。
原来一切都有预示。她的指尖划过窗棂上的冰花,看着它们在体温下迅速融化,就连这梧桐,都比往年早凋了。风卷着细雪从裂缝里灌进来,落在她的发间,很快化成水珠,顺着苍白的脸颊滑进衣领。
黄鹂还想说什么,却被殿外传来的更鼓声打断。梆子声沉沉地敲在暮色里,惊起一群寒鸦,扑棱棱掠过梧桐树梢。宋婉娴望着它们远去的背影,忽然想起幼时在宋府,每到冬夜,父亲总会将她裹在狐裘里,指着漫天星子教她辨认星座。那时的星光,可比这宫墙里的月光,要暖得多了。
御书房内,地龙烧得极旺,暖意融融,与外间的深秋寒夜判若两个世界。紫檀木大案上堆积如山的奏折,朱笔批阅过的墨迹尚未干透。文景帝却并未坐在案后。他独自一人,负手立在巨大的雕花长窗前,窗纸外一片漆黑,只有远处宫檐角悬挂的几盏风灯,在浓稠的夜色里投下几点微弱昏黄的光晕,如同漂浮在墨海中的孤魂。
他身上只穿着一件明黄色的常服龙袍,肩头却像是压着千钧重担,微微有些佝偻。白日早朝时那山呼海啸般的“废后!赐死!”声浪,此刻依旧在他耳畔轰鸣,挥之不去。更清晰的是宋婉娴那身刺目的素白,是她眼中那冰封的平静,是她那句“赐死”,字字如冰锥般刺来。
“陛下,”内侍总管马德礼躬着身子,悄无声息地走进来,声音压得极低,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担忧,“夜深了,寒气重,您还是……”
文景帝没有回头,只是抬起一只手,示意他噤声。那只手,指关节处包裹着一层薄薄的素绢,隐隐透出一点暗红的血色——正是白日里在龙椅上抠破的伤口。
马德礼的目光在那点血色上停留了一瞬,眼底掠过深深的痛惜,不敢再多言,默默地垂手侍立一旁。
书房里只剩下窗外呼啸而过的风声。
不知过了多久,文景帝终于缓缓转过身。烛光映照下,他脸色依旧苍白,眼底布满蛛网般的血丝,白日里的憔悴非但没有缓解,反而更添了一层深重的疲惫。他走到紫檀大案旁,目光却并未落在那些关乎江山社稷的奏疏上,而是投向了案角一个不起眼的、蒙着暗红色绒布的小托盘。
他伸出手,指尖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微颤,轻轻掀开了那块绒布。
托盘里,静静地躺着一样东西。
不是玉玺,不是奏折。
那是一支女子的发簪。簪身是纯净无瑕的白玉,打磨得温润细腻,顶端却并非寻常的珠花或凤头,而是被精心雕琢成一支含苞待放的玉兰花苞,线条简洁流畅,于素雅中透着一股清冷孤高之意。玉质极好,在烛火下流转着内敛而莹润的光泽。
文景帝的指尖,小心翼翼地触碰上那冰凉的玉兰花苞。触感细腻温润,却带着一种直透骨髓的寒意,瞬间沿着指尖蔓延开来。他猛地闭上眼。
脑海中不受控制地浮现出许多年前,那时她才刚嫁给他不久,因着之前种种恩怨,他对她极为冷淡,而她总是如同春日暖阳一样,始终温暖和煦。上林苑的春日,一树树玉兰开得正好,洁白如雪,香气清幽。她穿着一身浅碧色春衫,站在盛放的玉兰树下,仰头看着落花,唇角带着他从未见过的、轻松恬淡的笑意。阳光透过花瓣洒在她身上,美好得如同一个易碎的梦。他鬼使神差地折下一枝开得最好的玉兰,笨拙地递过去。她先是一惊,脸上飞起红霞,却没有接花,只飞快地瞥了他一眼,留下他和那枝兀自散发着幽香的玉兰……
后来,他命尚功局最好的玉匠,寻了最好的羊脂白玉,照着记忆里那枝玉兰的样子,打制了这支簪,只是始终没有亲手为她簪上。
“婉娴……” 一声低哑的呼唤,破碎得不成调,从他干涩的喉咙里艰难地挤出,带着无尽的痛苦与挣扎,消散在空旷的书房里,无人回应。
他猛地睁开眼,眼底一片赤红。那支玉兰簪被他死死攥在手心,坚硬的玉质硌得他掌心生疼,仿佛唯有这痛楚才能稍稍压制住心口那撕裂般的钝痛。他颓然跌坐在宽大的龙椅上,沉重的身躯陷入柔软的锦垫,却感觉不到丝毫暖意。
广陵王府的角门在三更梆子声中悄然开启。萧翌翻身下马,玄色披风上凝着的霜花簌簌落下,腰间佩剑还在滴着残血,在青石板上洇出暗红的轨迹。
“殿下回来了!”小厮的声音带着怯意。萧翌没应声,径直穿过抄手回廊,去往寝殿。
内室的铜炉燃着银丝炭,却驱不散萧翌身上的寒气。他靠在紫檀屏风前,任张亦琦解着甲胄上的牛皮绳。他感觉到中衣被小心翼翼地褪下,露出的脊背立刻触到冰凉的空气。身后突然响起抽气声,张亦琦的指尖停在他右肩那道新伤上,伤口翻着皮肉,显然是被弯刀斜劈所致。
“疼吗?”她的鼻子一酸,烛火在瞳孔里晃出细碎的光。萧翌从铜镜里望见她颤抖的睫毛,忽然转身握住她的手。
“现在不疼了。”他扯出个笑,张亦琦别过头去,取过铜盆里的帕子。热水氤氲的雾气里,她的身影有些模糊,
“疼就跟我说。”她的声音带着哭腔,帕子掠过腰侧那道陈年箭伤时,一滴眼泪突然坠落在疤痕上。冰凉的液体渗进肌理,刺得萧翌心口一缩。他反手将她拉入怀中。
“都是我不好。”他轻声说道,感受着怀中人身体的轻颤,“下次不会让自己受伤了。”
张亦琦没有应答,只是把脸埋得更深,呜咽声透过中衣渗进他的皮肤。
更漏敲过四下时,张亦琦终于止住了哭。她重新拧干帕子,动作轻得像对待易碎的瓷器。
“麻烦终于解决了吗?”夜深人静时,张亦琦的声音从锦被里闷闷传来。两人在床上紧紧相拥。
“嗯,解决了。”他语气平淡,“宋家已经被抄了。”
“那皇后娘娘怎么办?”张亦琦的指尖微微收紧。萧翌侧过身,看见月光透过窗棂,在她脸上投下斑驳的光影。
“说实话,我也不知道。”他将她抱得更紧,锦被下的身体传来细微的战栗,“皇兄和皇嫂,现在都是左右为难。”
“叶大人去找皇祖母了,想要陛下废后。”她低声道,指尖无意识地抠着锦被上的金线。萧翌冷哼一声,胸腔的震动透过被褥传来:“他替妍妃讨公道是假,想做国丈才是真。”
说到妍妃,张亦琦心里又是一阵酸涩,一个被爱人、亲人利用的明明白白的女子,就在正绽放的时候永远的凋零在深宫之中,成为权力斗争的牺牲品。
黑暗中,张亦琦闭上眼。
更漏又响了一声。萧翌感觉到怀中人的呼吸渐渐平稳,便轻轻替她掖好被角。窗外的月光不知何时变得惨白,透过梧桐枝桠,在地上投下蛛网似的阴影,倒像是朝堂上盘根错节的势力,正将这对相拥的人,也慢慢卷入无边的寒夜。
第117章 玉殒桐枯(二)
承恩殿的肃杀秋意尚未被初冬的第一场薄雪覆盖,前朝的风暴已裹挟着更刺骨的冰碴,再度席卷了乾元殿那金碧辉煌的穹顶之下。铅灰色的天光透过高窗,冷冷地铺陈在金砖地上,映照着丹陛下那一片比上次更为密集、更为沉默、也更为顽固的匍匐脊背。
这一次,没有激昂的控诉,没有刻毒的指摘。只有一种山雨欲来、令人窒息的死寂。群臣的头颅深深抵在冰冷的地面,如同无数块冰冷的磐石,无声地堆积在御阶之前,汇聚成一股沉默却足以压垮一切的洪流。那无声的请命,比任何喧嚣都更具压迫感——废后!赐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