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0章

  
  张亦琦心里猛地一沉,寒意顺着脊背往上爬:“娘娘现在就说来世是不是太早了!”
  “早吗?”宋婉娴转身走到妆奁前,取出一支银镶菊纹簪子别在发间,铜镜映出她苍白的脸,“对我而言,倒也不算早了。”
  “娘娘!”
  宋婉娴忽然回头,眼中闪过一丝锐利,“这些话出了这承恩殿,便烂在肚子里罢。”
  话音未落,殿外传来宫娥的通传声。宋婉娴迅速整了整衣襟,将绛紫色绸缎叠好,指尖拂过案上那匹最艳丽的石榴红:“莫要再说这些了。你看这颜色配妍妃新打的赤金点翠钗,可好?”
  雨越下越大,琉璃瓦上的水声渐渐连成一片。张亦琦看着宋婉娴持笔在折枝上勾画宴席流程,烛火将她的影子投在墙上,单薄得仿佛一阵风就能吹散。窗外的菊花在雨中摇摇欲坠,簌簌声里,她忽然明白,这深宫里的每一场花开,都浸着化不开的秋霜。
  秋雨裹着银杏叶的碎金,在宫道上织成斑驳的帘幕。张亦琦自承恩殿出来,油纸伞骨被风压得微微发颤。她望着西南方隐在雨雾中的延寿宫飞檐,忽然想起已有月余未向太皇太后请安,便将伞柄往肩头一斜,踩着水洼改了方向。
  青石板缝隙里的苔藓被雨水泡得发胀,每一步都带着黏腻的湿意。转过太液池边时,一声婉转的“亲王妃”突然刺破雨幕。张亦琦猛地回头,只见妍妃斜倚在朱漆廊柱下,一身茜色织金襦裙艳得惊心,怀中抱着的鎏金手炉正腾起袅袅白雾。
  “妍贵妃!”张亦琦走道廊下,收了雨伞,伞尖在青砖上磕出轻响。
  妍妃指尖绕着鬓边碎发,唇角勾起抹意味深长的笑:“到底是亲王妃,每次入宫都只往承恩殿去。”
  “贵妃言重了。”张亦琦将伞檐压低几分,遮住脸上不自然的神色,“不过是去给皇后娘娘瞧病罢了。”
  “瞧病?”妍妃突然凑近,胭脂香扑面而来。她伸手抚过张亦琦袖口的金线菊纹,指甲上的丹蔻几乎要勾住绣线,“巧了,本宫今日在此候着,也正想请亲王妃诊治。”
  雨势忽然大了起来,铜铃在风中乱撞,发出刺耳的声响。张亦琦抬眼望去,见妍妃双颊泛着潮红,眼底亮得惊人,分明是用了极好的胭脂。她下意识后退半步,裙裾扫过廊下积水:“贵妃面色红润,中气十足,不像是有恙的样子。”
  “本宫要你瞧的,可不是现在的病。”妍妃突然冷笑,笑声惊起檐下避雨的麻雀。她转身将手炉搁在石几上,鎏金兽首的眼睛在雨幕中泛着幽光,“是七日后本宫生辰宴那日。”
  “贵妃所言何意?”
  “哼。”妍妃冷笑一声“亲王妃,你是不是觉得我很蠢。”
  张亦琦没有说话。
  妍妃猛地转身,裙裾扫翻了石几上的茶盏。滚烫的茶水泼在青砖上,蒸腾起的热气模糊了她的面容,“我知道我在宫里不得人喜欢,更不得陛下欢心,可这又能怎么办呢?我是被我爹送进宫的,进宫那日我爹就告诉我,一定要讨得陛下的宠爱,可他哪里知道宠可以装出来,但爱是装不出来的。在这深宫之内,皇后有陛下,你有广陵王,你们自然不能体会我在宫中如履薄冰,孤独无依的生活,若不再不蠢点,我怕是连骨头都不剩了”她弯腰捡起茶盏碎片,锋利的瓷边在掌心划出细痕,血珠渗出来,滴在茜色裙裾上,宛如绽开的红梅。
  张亦琦下意识要上前阻拦,却见妍妃突然轻笑出声:“但你放心,我只是蠢,但我不坏,我从来都没有害过任何人,甚至在皇后那次小产之后,我送的汤药都明明白白的告诉她这有活血的作用。可即便是这样,我还是摆脱不了被利用的宿命,不仅仅是我,连我肚子里的孩子都不放过!”
  雨声突然变得震耳欲聋,张亦琦望着妍妃眼底翻涌的恨意,后知后觉地发现对方小腹已有了浅浅的弧度。原来她早就已经洞悉了一切。
  “大概是陛下也觉得我傻,很好骗,他根本不知道我生辰是哪天,其实我的生辰是今天。”妍妃松开手,任由血珠滴在石几上,“今日才是我的生辰。”她又重复了一遍,说完她突然笑起来,笑声混着雨声,惊得远处的太监宫女纷纷侧目,“可我偏说七日后,因为我知道他需要时间准备,而我也得给肚里的孩子备好后路。”
  话音未落,妍妃突然双膝跪地,裙裾在积水中晕开大片深色。张亦琦慌忙去扶,却被她死死攥住衣袖:“若七日后我有不测,亲王妃定要救我!”
  “贵妃快请起!”张亦琦的披风被扯得歪斜,伞也掉在地上,“这种话......”
  “你不答应,我便不起来!”妍妃的指甲几乎掐进她的肉里,眼中闪过疯狂的光,“这个孩子根本就是陛下算计来的,在他眼里这只是个工具,利用完之后便会兔死狗烹。而我父亲有好几个女儿,死了我一个换他个平反有功,这笔买卖简直太划算了,”她突然剧烈咳嗽起来,“亲王妃,只有你了,只有你敢抗旨!”
  雨幕中传来急促的脚步声,远处影影绰绰有人举着伞过来。
  “贵妃先起来说话。”张亦琦压低声音,余光瞥见来者是妍妃的贴身宫女,“我们都不是先知,七日后的事情谁能说的准,”
  “你答不答应我”妍妃突然松手,任由自己跌坐在积水里。她仰起脸,雨水冲刷着脸上的胭脂,露出素白的底色,
  “好,我答应你!”
  雨不知何时小了,宫墙上的爬山虎被洗得发亮,水珠顺着叶脉滴落,砸在张亦琦肩头。转过最后一道宫门时,延寿宫的铜钟恰好敲响。钟声混着未散的雨雾,在宫道上久久回荡。张亦琦回首望去,这富丽堂皇的九重宫阙犹如一头噬人的巨兽,任何一个走进这里的人,都会不可避免的走向一个被权力吞噬的命运。
  七日倏忽而过。
  御花园的菊花被精心打理过,金灿灿、白皑皑一片,在深秋略显苍白的日头下努力绽放着最后的华彩,却也透着一股强弩之末的萧索。宫人们脚步匆匆,穿梭于殿阁之间,张灯结彩,铺设锦毡,将御花园一隅装点得花团锦簇,笙箫管弦之声隐隐飘荡,一派为妍妃生辰精心准备的喜庆。
  皇后宋婉娴端坐主位,一身庄重的凤袍,衬得她面色愈发苍白。她唇角噙着一丝无可挑剔的端庄笑意,目光平静地扫过席间觥筹交错的景象。那件由她亲手挑选、张亦琦也曾见过的绛紫色织金锦吉服,此刻正穿在妍妃身上。妍妃容光焕发,赤金点翠钗在鬓边熠熠生辉,她刻意挺着那已显怀的腹部,笑容明媚张扬,几乎要灼伤人眼。她游刃有余地穿梭于命妇宗亲之间,接受着或真心或假意的恭贺,声音清脆响亮,如同珠玉落盘。
  “陛下驾到——”
  随着内侍尖利的通传,文景帝身着常服步入宴席。他径直走向妍妃,目光在她隆起的腹部停留不过片刻。便已离开。
  “妍妃今日生辰,朕特意为你备了一份薄礼。”皇帝的声音温润,示意内侍捧上一个锦盒。盒盖开启,流光溢彩,竟是一对罕见的南海明珠,颗颗浑圆,光华流转。席间顿时响起一片艳羡的抽气声。
  妍妃脸上瞬间绽放出巨大的惊喜,仿佛受宠若惊到极点,她盈盈下拜,声音带着恰到好处的颤抖:“臣妾谢陛下隆恩!陛下厚爱,臣妾……臣妾真是……”她掩面,似喜极而泣。
  张亦琦坐在席间稍偏的位置,默默注视着这一切。她紧握着袖中的手指,指尖冰凉。妍妃那日在雨中近乎疯狂的剖白、绝望的恳求,以及那句“今日才是我的生辰”的回音,此刻在她脑中轰鸣。酒过三巡,气氛愈加热络。妍妃端起一杯御酒,步履轻盈地走向帝后主位,准备敬谢皇恩。她笑容灿烂,刻意放慢了脚步,让所有人都能看清她孕中的风姿和华服的光彩。
  就在她行至御座前几步,刚要开口时,异变陡生!
  “啊——!”一声凄厉的痛呼撕裂了丝竹管弦营造的祥和。
  妍妃脸上血色瞬间褪尽,那精心描绘的明艳瞬间被极致的痛苦扭曲。她手中的金杯“哐当”一声砸落在地,酒液四溅,染污了华美的地毯。她猛地弓起身子,双手死死捂住小腹,身体如同被抽去了所有筋骨,剧烈地颤抖着向下软倒。那身象征荣宠的绛紫色吉服,此刻成了束缚她痛苦的囚衣。
  “陛下……臣妾……好痛……”她蜷缩在地,声音断断续续,充满惊惧和痛楚,额头上瞬间布满了豆大的冷汗。她艰难地抬起头,目光越过惊愕的皇帝和神色骤然凝重的皇后,最后死死地、带着某种决绝的恳求,钉在了席间的张亦琦身上。
  第113章 笏碎宫倾(一)
  整个生辰宴的喧嚣如同被一只无形的手骤然掐断!
  丝竹声戛然而止,欢声笑语凝固在脸上,所有人都被这突如其来的变故惊得目瞪口呆,一时间,偌大的御花园静得只能听到妍妃痛苦的呻吟和秋风扫过菊丛的簌簌声。
  “妍妃!”文景帝第一个反应过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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