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1章
暮色四合,宫灯次第亮起,将长廊照得宛如星河。锦如领着张亦琦步入缀满苏绣屏风的女红坊,太皇太后特命长宁公主同习茶艺刺绣。所谓国粹刺绣,真的需要心灵手巧。很显然张亦琦和长宁都没有这个天赋。烛光摇曳间,银针在素绢上泛着冷光,张亦琦握针的手却止不住微微发颤。半个时辰过去,她把自己的手戳了好几下,也没秀出个像样的东西出来。长宁气得将绣了一半的帕子揉成团掷于案上,黛眉紧蹙。
虽然没天赋,但好在张亦琦有脑子。
她取过素绢,以狼毫勾勒出并蒂莲的轮廓,然后再按照轮廓一针一线的填补上去。锦如见状微微皱眉,这般取巧之法虽不合古法,倒也别具匠心。
晚上她伺候太皇太后就寝时,汇报张亦琦一天所学也一并将这件事情说了出来。
太皇太后笑道“倒是个聪明的丫头,我也不擅长刺绣,却没想到用这个法子。看样子这张姑娘也擅丹青?”
“依老奴看是,她在帕子上的画的那些花儿,鸟儿确实很像。”
“那就先好好教导吧。”
半月转瞬即逝。八月朔日,启明星尚悬天际,张亦琦已随锦如踏入太皇太后寝殿,服侍太皇太后起床,锦如对张亦琦说这是为人孙媳所必须要做的。张亦琦心里把宫廷起床洗漱的礼仪要点都过了一遍。要说这王公贵族虽然是锦衣玉食,但这起床都有流程,未免也太累了些。鎏金熏炉飘出沉水香,宫女们捧着银盆玉梳鱼贯而入。她依着锦如所授,双手接过温软的丝帕,躬身呈上时连呼吸都放得极轻。
洗漱结束后,是太皇太后拜佛时间。
佛堂内檀香缭绕,蒲团上太皇太后诵经的声音轻缓绵长,张亦琦在一旁跪得膝盖发麻,却仍保持着挺直的脊背。
终于到了早膳时间,文景帝和萧翌也都来了。
有孙儿相伴,太皇太后自然是喜笑颜开。按照宫廷礼仪,张亦琦这个时候还是不能吃饭的,得在一旁站着布菜。膳桌上珍馐罗列,张亦琦正要侍立布菜,却被太皇太后笑着拉到身侧:“都是自家孩子,不必拘礼。”
吃饭间文景帝问起了萧翌:“那些举子秀才是不是要把万年县县衙给拆了?”
“何止!”萧翌笑道“听说宋修其现在都不能出门了?”
“你们兄弟说的可是宋修其替换考卷一事?”一向不问朝政的太皇太后这次突然问道。
“正是。“萧翌回答”而且,现在宋修其是周墨的顶头上司。”
张亦琦本知道自己此时不该插话,但又想到曾经的她也是一个毫无背景的读书人,忍了忍还是没忍住开口“孟子有云‘君子之泽五世而斩’,自秦汉以降,门阀士族为保家族长青,将选官制度化作世袭的工具。汉朝察举本为求贤,却沦为世家大族互相举荐子弟的私器;曹魏九品中正制推行后,’上品无寒门,下品无势族’,士族子弟仅凭门第便可平步青云,寒门学子纵有经天纬地之才,也只能屈居末流。晋朝国子学更是立规,唯有五品以上官员子弟方能入学。王、谢大族的少年郎弱冠便能官居清要,而寒门才子左思却只能在诗中悲叹’世胄蹑高位,英俊沉下僚’。”她深吸一口气,目光扫过席间众人:”我们黎民百姓,皆以希望为灯。我朝科举兴盛,让寒门子弟得以鱼跃龙门,这是陛下给天下人的曙光。可若世家大族肆意践踏科举公正,寒了读书人的心,失了民心,古训有云‘水能载舟,亦能覆舟’,民心一乱便如釜底抽薪,动摇国本。”
文景帝骤然搁下筷子:”张姑娘,朕记得那日你说过,你只读过《三字经》?”
萧翌正要开口说话,张亦琦就站了起来“回陛下,我确实是只背过《三字经》,其他的四书五经,包括《史记》我都看过一些,确实不多。但我也是一名读书人,只是身为女儿身,无法参加科举考试,也正因为如此,我才对世家子弟踩着寒门往上爬一事尤其愤慨。”
文景帝知道张亦琦是有些过人的地方才能博得萧翌的亲睐,但她刚刚一席话所展现出来的学识也的确超出了他的预期。文景帝看了一眼此刻颇为得意的萧翌,笑道“坐下吃饭吧,如今看来,你身为女儿身确实可惜。”
早膳过后,张亦琦陪着太皇太后在太液池旁散步,盛夏时节,太液池畔的荷香裹挟着桂子清芬,萦绕在九曲回廊间。张亦琦垂眸亦步亦趋,太皇太后拄着嵌珠檀香木杖,忽然停步轻笑:”方才在膳厅妙语连珠,这会儿倒成了闷葫芦?”
虽然文景帝最后没说什么,张亦琦还是十分懊恼,自已的嘴巴又快了,“太皇太后,我刚刚是不是做错了?”
太皇太后的鎏金护甲轻轻点着她手背,目光慈祥而和蔼:“身为皇家女眷,确实不该干涉朝政,但身为普通百姓,你的话的确很有分量。若朝廷不处理此事,定会寒了天下人的心。你的那句话讲得很好,水能载舟,亦能覆舟。”
见太皇太后的话里毫无责备,居然还有几分赞赏,张亦琦这才放下心来。
环佩叮当声由远及近。妍贵妃身着蹙金绣牡丹宫装款步而来,眼角眉梢俱是笑意:”原来太皇太后在此赏景,臣妾给您请安了。”她目光扫过张亦琦时骤然冷冽,朱唇勾起一抹意味深长的笑:”这位就是坊间传闻的广陵王妃人选?”
“张亦琦见过妍贵妃。”张亦琦规规矩矩的行礼。
妍妃本有意将其胞妹嫁与广陵王,但之前是一直有宋婉瑜挡着,也就断了这个念头,后来听说广陵王无意娶宋婉瑜加之自己又升为了贵妃,水涨船高,这个想法便又开始蠢蠢欲动,没想到的是广陵王看中的居然是一个毫无家世的铁匠之女,便十分瞧不起张亦琦,近日文景帝对她颇为宠爱,她便思量着要吹吹枕边风,让自己的妹妹嫁进广陵王府。
恰在此时,皇后宋婉娴携着沉香步摇的清响现身。妍贵妃懒懒福了福身,刻意将行礼的弧度压得极低,敷衍了事。宋婉娴依旧是月白缂丝常服,面容苍白如纸,倒比池边新荷更添三分素净。
平时宋婉娴便不喜出来走动,也免了一众妃嫔的晨起问安,现在宋修其顶替探花一事传出后,宋婉娴更是深居简出,妍妃就是想炫耀也没机会,这次终于见到她了,便一定要好好表现一下。
”听闻张姑娘精通岐黄之术?”妍贵妃忽然抬手抚鬓,腕间翡翠镯子撞出脆响,”七夕那日,陛下陪我在这太液池看星星,看到三更,许是受凉了,这几日晚上又连续被召侍寝,身子都不太爽利”,她忽然将皓腕伸到张亦琦面前,胭脂晕染的指尖轻颤,”妹妹既擅医术,可否为姐姐诊个脉?”
太皇太后的银簪在日光下闪过寒芒:”放肆!”檀香木杖重重顿地,惊起满池锦鲤,”张姑娘尚未出阁,你却在大庭广众之下谈论宫闱秘事。锦如,按祖制该如何处置?”
锦如垂首躬身:”依例当罚抄《女训》《女戒》。”
”十遍。抄不完不许出来!”太皇太后拂袖转身,金镶玉护甲划过张亦琦衣袖。
妍妃连声告退,灰溜溜的走了,张亦琦看了一眼皇后,她既没有因为妍妃的话而恼怒,也没有因为太皇太后的护短而喜悦,她的脸上始终都是淡淡的,看不出是喜是悲。
因是初一,文景帝按例来到皇后的承恩殿中过夜。这一规矩,自宋婉娴入宫起从没破过,一众宫人伺候帝后就寝,殿内烛火摇曳,文景帝褪去明黄龙袍,抚摸着宋婉娴红润的脸庞,情不自禁,这是他最无需任何顾忌的日子,就顺着自己的心,与她做一对平凡的夫妻。
烛火将两人身影投在鲛绡帐上,渐渐融作一团模糊的光影。
云雨初定,众人伺候二人沐浴更衣。
文景帝从浴室出来时,宋婉娴已经沐浴好了,她正捧着药碗,把苦涩的药水吞入腹中。这是从大婚圆房后开始文景帝为她准备的补身汤药,每次结束后,宋婉瑜都会喝下去,一次都没有拒绝过。文景帝经常想是不是宋婉娴已经猜到了这碗药到底是什么,他没有问,她也从没提起过。
至亲至疏夫妻。
第81章 风云骤起(五)
更漏声催,夜露凝霜。广陵王府书房内,鎏金兽炉飘出袅袅青烟,萧翌斜倚在紫檀木案前,三份卷帙微微卷起的科举策论在烛火下泛着陈旧的光。两份落着“周墨”苍劲笔迹,另一份署名“黄慎”的朱砂批注尤为醒目——它们分别烙着文景十七年与二十年的墨痕。
周墨的两份答卷宛如云泥之别:十七年的那份被红笔狠狠圈画,末尾醒目地打着叉;而二十年度的试卷,朱批“甲榜一等”的字迹力透纸背。反观黄慎的考卷,虽只批注“文景十七年甲榜三等”,但行文间锋芒暗藏。萧翌修长的指尖在卷面上轻轻叩击,清脆的声响在寂静的书房中回荡。
“殿下,人带到了。”门外传来叶临的声音。
“进来吧!”
吱呀一声,周墨踏入门槛,玄色官袍掠过青砖,他撩起衣摆重重跪下:“下官拜见殿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