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4章

  
  朝堂上龙涎香混着冰鉴凉气在鎏金柱间游荡,大理寺卿常贵展开奏疏时帛卷擦过青砖的声响,像极了毒蛇游过枯骨堆。日光从十二扇雕龙槛窗斜切进来,正落在广陵亲王玄色蟒袍的肩头,金线绣的螭兽獠牙泛着冷光。
  常贵喉结滚动两下,袖口洇开汗渍,“启禀陛下,玉门关吴二等人供认,火烧军营药草乃宰相宋若甫指使;扬州长史田崇文亦招认,以朽船转运灾民之策,出自宋相府中,刘大也供出,扬州谣言一事也是由相府门客传出。”
  殿内骤然死寂,唯有朱红廊下的铜铃被穿堂风惊得轻晃。
  宋若甫绛紫官袍上银线绣的云雁振翅欲飞,苍老面容却不见半分惊惶:“空口白牙便要定人罪名?可有文书密信、印鉴手谕为证?”
  常贵脊背渗出冷汗,叩首时官帽扫过青砖:“禀陛下,尚未查获实证。”
  ”臣有异议!”考功司苏勋越班而出,袍角带起的风掀动同僚绣着鹭鸶的补服,”近日百官传言,天家兄弟对宋相治国方略多有不满,且此三案皆由广陵王破获,此番会审,莫不是想借机......”
  话音未落,萧翌玄色锦袍上的金线蟒纹突然泛起冷光。他抬手抚过腰间螭纹玉佩,玉坠相撞发出清越声响:”苏大人的耳朵还真是灵光?”说罢嘴角勾起一抹若有似无的笑意,眼底却如冻了十年的寒潭,冰冷刺骨。
  宋若甫突然重重叩首,白发垂落在冰凉的金砖上:”先帝临终托孤,老臣辅佐朝政数十载,自问问心无愧。既遭此疑,恳请陛下准臣告老还乡,以全君臣清白!”腐朽的声音在空旷大殿回荡。
  文景帝指尖反复摩挲龙椅扶手上的九龙浮雕,鎏金纹路在掌心烙出红痕。他面容平静,却紧抿的唇角和微微颤抖的指尖,泄露了内心的汹涌暗潮。萧翌抬眸望着兄长衣角暗绣的十二章纹,二人目光交汇的刹那,仿佛有惊雷在无声中炸响。
  ”来人!”皇帝忽拍案而起,青玉镇纸被震得叮咚作响,”广陵王萧翌目无尊长,当庭喧哗,着即廷杖二十!退朝!”
  殿外惊雷炸响,暴雨倾盆而下。萧翌解下外袍铺在青砖上,任由校尉的刑杖破空而来。
  二十记重刑落下,萧翌的脊背早已血肉狼藉,衣服浸满血渍。当侍卫们将他抬至出宫立府前的居住的寝殿时,文景帝已带着太医院精通外伤诊治的御医在此候了许久,龙袍下摆被焦虑揉出深深褶皱。
  ”承佑!”文景帝抢步上前,指尖悬在担架上方,却不敢触碰那可怖伤口。望着眼前气息微喘的胞弟——这个自小在权谋泥潭里与他相互扶持的至亲,帝王素来冷硬的眼眶泛起薄红。
  萧翌苍白的唇边扯出一抹笑意:”大哥无需忧心,不过些皮肉之伤。”话音未落,文景帝已厉声下令:”还愣着作甚!速来诊治!”几名太医如惊弓之鸟,急忙展开银刀、药棉施救。
  待伤口敷好金疮药,文景帝终于按捺不住疑惑:”究竟为何要受此酷刑?宋若甫老奸巨猾,怎会看不出这是苦肉计?”
  萧翌倚着软垫,染血的指尖轻叩床沿:”正因其精明,这顿板子才非受不可。宋党的喉舌向来刁钻,唯有这等惨烈戏码,方能堵住悠悠众口。”他强撑着坐起,眼中寒芒毕露,”皇兄可知,那老狐狸借刀杀人的手段已炉火纯青,出神入化。药材焚毁、扬州沉船、闹市传谣桩桩件件皆滴水不漏,单凭几个替罪羊,根本动摇不了他分毫。”
  文景帝疑惑”那些人供出宋若甫,当真是你授意?”
  ”何须我动手?”萧翌冷笑,嘴角勾起森然弧度,”宋若甫对我查案动向了如指掌,更洞悉你我默契。所以他要当着文武百官的面把这么多年来我们心照不宣的事情拆穿。此番在朝堂撕破脸,当满朝皆疑你我构陷,逼死忠臣,他连反的理由都有了!”
  文景帝浑身一震:已有迹象?”
  ”尚无异动,但此等谋划必在暗中筹谋已久,他能走这一步棋,说明已经万事俱备了。若今日我不挨这顿板子,他日群臣逼宫,他便可高举‘清君侧’大旗起兵。”萧翌的声音字字如重锤砸在帝王心头。
  文景帝攥紧拳头,指节因用力而泛白:”这几日你就在宫中好好养伤。”
  “皇兄,臣弟有个请求。”
  “你说。”
  萧翌还似幼时闯祸需要兄长庇佑那般,讨好的笑了笑“我要回府养伤,还请皇兄恩准。”
  “朕不准!”文景帝气急“你这样出宫,先不说我不同意,我就是同意了,这要让祖母知道,她老人家能饶过我吗?你不为你自己想想,你也得为我考虑考虑。”
  萧翌说道“大哥,我身边有最是精通外伤的军医,比你这宫里太医的医术要高超多了。”
  文景帝蹙眉“你说的,可是你要娶回家的那位出身乡野的军医?张亦琦。”
  提及爱人,萧翌眸中闪过温柔:”正是她。”
  萧翌等太皇太后身体恢复之后的第一件事情就是和祖母还有兄长禀明要娶张亦琦为妻的决心。太皇太后经历了大半辈子的风雨,已看透世事,她深知两位孙儿在朝堂上的艰难,真情难能可贵,若孙儿喜欢,她也应该接受,当即表示答应,但也需张亦琦入宫学习宫中规矩,毕竟要当皇家的媳妇不是一件简单的事情。而文景帝听后却是十分不悦,他就萧翌这么一个亲兄弟,比长宁还要亲,要娶回去的妻子不说是高门贵女,至少要是大户人家出身才行,一个乡野丫头太委屈他了。
  文景帝还是想劝劝萧翌:“承佑,这件事情你能不能三思。”
  萧翌笑答:“大哥,我看人的眼光你是清楚的,况且我已情根深重,无法回头了。”
  文景帝沉默不语。
  萧翌继续说道”还有一事,亦琦在晋安近郊刘家村发现金矿私采迹象。那村子现归万年县管辖,朝中定有人暗中牟利,还有人知情不报。”他戏谑挑眉:”私自开采的主谋,十有八九是皇兄的老丈人;至于知情不报者...”目光意味深长,”怕是你另一位老丈人叶敬也脱不了干系。”
  第75章 螭谋龙隐(二)
  初夏的午后,徐福来医馆时。张亦琦正在给患者写处方,执笔的手微微一顿,狼毫悬在药方上,墨汁将纸上的字迹晕染开来。
  “张姑娘,殿下...他被廷杖了。”徐福的声音裹挟着焦虑,“伤的不轻。”
  张亦琦只觉眼前炸开一片刺目的白光。她匆匆将最后一位病人托付给高先生,便跟着徐福一起去了广陵王府。
  王府朱漆大门巍峨如旧,鎏金门钉折射着阳光。马车在石阶前骤停,徐福掀开竹帘的刹那,持戟守卫齐刷刷抱拳行礼。
  “这位是张姑娘,殿下有令,日后无需通传。”
  穿过九曲回廊时,蝉鸣突然变得刺耳,张亦琦有些烦躁不安。
  寝殿铜兽炉里焚着安神香,却掩不住血腥味。张亦琦看见萧翌伏在云纹檀木榻上的身影,她从未见过他这般狼狈又虚弱的样子。
  ”究竟怎么回事?”她的声音在发颤,指尖触到他后背湿润的布料时,眼眶瞬间红了。
  萧翌虚弱地张了张嘴,全然不似一个时辰前在宫里同文景帝分析局面时的样子,张亦琦直接掀开萧翌染血的中衣,早在张亦琦来之前萧翌就已经命令叶临将伤口上的涂抹的药膏全部擦掉,现在张亦琦看见的又是一副血肉模糊的样子。
  “你不是说你权倾朝野吗?怎么还会被打成这个样子。”张亦琦已经哭了出来,这么热的天气还有一个这么大的创口,感染了就完了,这个时代又没有抗生素。
  幸好她来之前还算冷静理智,把治疗外伤的膏药都带来了。她轻轻退下萧翌的裤子,仔细地把药都抹了上去。
  看见张亦琦最后哭得停不下来,萧翌才反应过来自己这苦肉计玩得有些过火了,连忙拉着她的手安慰道“我真的没事,你见过我受过更重的伤不是吗?”
  “那不一样。”张亦琦一边哭一边说道。
  “怎么不一样。”萧翌追问。
  “那个时候我对你还没有这么深的感情。”
  闻言萧翌用力一拉,张亦琦毫无防备的倒在塌上,萧翌撑手把她按在身下,他眉眼之间全是得意的样子“现在,对我感情很深了?”
  都这个样子了,还有闲心说笑,张亦琦气得把脸转向一边,不想理他,却被他用指腹拭去泪痕。
  “你为什么会被廷杖?”
  “苦肉计而已。”怕她胡思乱想,萧翌便把事情的原委同她仔细说了一遍。张亦琦听完,蹙眉说道:“那就是说不论是在军营里,还是去扬州查明沉船和谣言一事,你都是在一步步走向宋若甫布置的圈套里,若是你不走,那就是另一个圈套,到时候朝中上下就会说你罔顾人命。”
  萧翌刮了一下张亦琦的鼻子,赞叹道:“聪明,甚至都有理由弹劾我了,正好借此机会削弱我的兵权。”
  “所以你唯有受此廷杖,才能破局。”张亦琦用力把萧翌摆一个让他最舒服的体位,然后继续躺在他身边说道“可你们这全是被动防守,没有进攻。不过这也是个不错的办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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