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0章
张亦琦不卑不亢,从西村周翠娥到东巷李阿巧,将死者姓名、生辰八字、殒命时辰一一道来,字字如钉。
“既是命案,缘何死者亲属不来?你一个非亲非故的外人掺合什么?”县令摩挲着鎏金扳指,三角眼泛起狐疑。
“是他们委托我来报案的。”
张亦琦将怀中叠好的同意书展平,郑重推至公案前:“这是十六户人家联名画押的文书,恳请大人即刻立案,开棺验尸查明真相。”
县令随意瞥了眼文书,肥厚的手掌压在上面缓缓揉搓:“十六个人各有各的死法,都被埋了。”他歪斜着身子靠向椅背,腰间玉带硌得红木椅发出吱呀声响,“你个小娘子懂什么刑名律法?莫不是想借死人扬名?”
“大人可知蹊跷处?”张亦琦一字一句的说,“这些女子皆收过刘家村刘仁富的天价聘礼,下聘后不出半月便离奇死亡。家属欲退还彩礼,却被勒令赔付十倍银钱,走投无路只得卖身为奴。十六桩命案如出一辙,当真只是巧合?”
“放肆!”县令突然暴喝,腰间玉带扣撞在案几上发出脆响。他抓起惊堂木重重拍下,震得笔架上的狼毫笔滚落在地:“本官执掌刑狱二十年,轮得到你个黄毛丫头教办案?这些泥腿子连状纸都递不进衙门,你倒是有本事把死人坟头的土都刨到公堂上来了!”
堂下衙役们的铁尺整齐顿地,沉闷的撞击声惊飞了檐下栖息的麻雀。张亦琦的指甲深深掐进掌心,她分明看见县令在听见“刘仁富”三个字时,肥厚的下巴突然抽搐了两下。她突然反应过来,就是这个县令判的那些女子的父母需还十倍彩礼。
寒意顺着尾椎骨直冲天灵盖,她强撑着挺直脊背:“敢问大人,这案子,究竟接是不接?”
“哟,反了反了,敢威胁本官。”县令猛地站起,蟒纹官服下摆扫翻了签筒,朱漆竹签哗啦啦滚了满地,他抓起一枚刑签在张亦琦眼前慢慢折断“来人, 把这个扰乱公堂的疯妇拖下去!打五十大板,本官今天就让你尝尝什么叫生不如死。”
张亦琦被衙役按得双臂生疼,正欲挣扎,反正她有萧翌撑腰,还怕了这个狗官吗?突然听见了一道声音。
“吴大人,请慢!”
她循声回头,只见浅青色官服的身影自月洞门疾步而入。
竟是周墨!那曾经靠替人写家书的落魄书生,此刻眉宇间已添几分官威。
“周举人?”张亦琦脱口而出。
周墨长揖至地,袖摆扫过斑驳的青砖:“吴大人,此女于下官有救命之恩,恳请大人高抬贵手。”
吴县令肥厚的眼皮猛地一抬:“这小娘子竟是状元郎故人?”
“正是。”周墨垂首应道。
吴县令原本攥着刑签的手缓缓松开,鎏金扳指在烛火下泛着冷光。他干笑两声,将签筒重新归位:“既然是周县尉的恩人,本官自然要给这个面子。”
吴县令本来是铁了心要教训一下这个不知天高地厚的黄毛丫头,可没想道周墨竟然出来为她说情了,周墨虽只是他手下的一个县尉,但奈何人家是今年的新科状元,还长了一张既斯文又风流的脸,被刑部尚书看中欲召为乘龙快婿,哪曾想状元郎以已有心上人为由拒绝了,刑部尚书一气之下就把周墨发配做了一个万年县县尉。这要是万一哪一天周墨想通了,又回去找他的尚书岳父了,那飞黄腾达就指日可待了。所以吴县令对周墨就格外客气。所谓做事留一线,日后好相见。
从县衙出来,张亦琦忍不住赞叹道“周举人,你现在是状元了!”
周墨耳尖泛红,拱手一礼:“当年若非姑娘赠予盘缠,又赠予鼓励,周某哪有今日?”说罢,周墨又对张亦琦行了一大礼
张亦琦忙将人扶起,目光扫过他九品县尉的服饰,不禁蹙眉:“可你不是状元吗?为何官职比县令还低?”
周墨苦笑着摇头,指腹摩挲着腰间玉佩:“尚书大人欲招我为婿,周某已有倾心之人,只能婉拒。”他望着天边残阳,声音里带着几分释然。
张亦琦闻言,咬着唇轻声道:“周状元果然风骨卓然。”心中却泛起涟漪——最好他这心上人不喜欢他,万一是两情相悦还非要在一起的那种就完了。他们要是过的好也就罢了,若是过得不好这以后都是相互怨怼的理由。
两人一同乘马车离开。
日头高悬中天,蝉鸣在槐树枝头聒噪。周墨轻叩马车车壁,铜环相撞发出清响:“不过张姑娘,你为何要替这十六位女子报案呢?”他望着车窗外摇曳的树影,眉眼间凝着困惑。
张亦琦指尖无意识摩挲着袖中皱缩的文书,长叹一声:“此事说来话长。”忽然挺直脊背,目光灼灼:“我现在有件事情需要你的帮忙?”
“何事?”
“你可知道广陵王府在哪里?”张亦琦攥紧裙角,她现在才想起来,那日她和萧翌分别时居然忘了一件最重要的事情就是问他广陵王府的地址。萧翌说有急事可以去找他。本来她也不觉得这是件急事,没有必要惊动他。可是现在万年县县令仗势欺人,她就得找个官更大的治他才行。索性一步到位直接找到萧翌那里。
周墨闻言:“大名鼎鼎的广陵王府,我当然知道,我带你去吧。”
车轮碾过碎石,发出细碎声响。张亦琦将事情原委一一道来,车帘被风掀起一角,卷进几缕炽热的阳光。
“那你是想找广陵王府的谁帮忙呢?”周墨问道。
“当然是广陵王。”张亦琦不假思索的回答。
听到答案,周墨倒吸了一口凉气。
“张姑娘。“周墨提醒道“这广陵王可不是我们想见就能见到的。”
“所以我们才要去府里找他。”张亦琦攥着窗沿的手青筋暴起,车外日光愈发炽烈,远处飞檐斗拱的轮廓在蓝天下愈发森严。
第72章 宫阙权潮(四)
马车碾过青石板的声响戛然而止,车辕发出吱呀呻吟。张亦琦攥着车帘的指尖发白,深吸一口气掀帘而下,粗粝的石砖瞬间将暑气透过绣鞋烙上足底。抬眼望去,汉白玉台阶如天梯直入云霄,朱漆大门足有两丈高,衔环兽首的铜鼻泛着冷光,鎏金匾额上”广陵王府”四字在烈日下灼灼生辉,檐角鸱吻仿佛随时要扑下来啄碎凡人的妄想。
”张姑娘...”周墨的声音从身后飘来,带着几分劝阻的意味,”还要去见吗?”
她的指甲几乎掐进掌心,偏生倔强地扬起下巴:”见!”裙摆扫过滚烫的石阶,蝉鸣声在回廊间炸响,震得人耳膜生疼。刚踏上第三级台阶,两道寒光突然从两侧压来,冰凉的刀锋贴着脖颈落下,惊得她脖颈后寒毛倒竖。
”此为广陵王府,闲杂人等不得靠近!”士兵的甲胄在阳光下泛着森冷的银芒,连呼吸都带着肃杀之气。
张亦琦小心翼翼地说道:”我认识广陵王!劳烦通报,张亦琦有急事求见!”她的声音在这空旷的门前显得格外单薄,很快就被热风卷走。
”殿下若是想见,自有专人引入。”士兵冷漠的回答。
张亦琦一怔,她甚至没有理由反驳。
她正犹豫着,要不要拿出萧翌给她的扳指。
就在此时,身后传来整齐的甲胄碰撞声。”沈将军!”士兵们突然齐声行礼,惊得张亦琦猛然转身。沈冰洁一身玄甲踏碎满地树影,腰间佩剑随着步伐轻晃,明明是旧相识,此刻目光扫过来却像是淬了冰。
”沈将军!”张亦琦快步上前,”我想进去找殿下!”
沈冰洁的目光在她脸上停留半瞬,又转向守门士兵,红唇勾起一抹意味深长的弧度:”王府规矩,非殿下允许,任何人不得入内。”
”可我真的是有急事!”张亦琦的声音带上了几分急切,伸手去抓对方的衣袖,却只碰到冰凉的甲片。
”这是殿下定的规矩。”沈冰洁抽回手臂,动作优雅得像是挥开一只烦人的蝼蚁。
张亦琦奇道“连我都不能进去吗?”
沈冰洁没有理会张亦琦,只是转头问向守门的士兵,声音冷若冰霜:”你们可曾听殿下吩咐过,放一个叫张亦琦的女子进府?”
”没有!”回答斩钉截铁。
张亦琦只觉耳畔嗡鸣,足足愣了半晌,她看着沈冰洁踏着石阶一路畅通的进入广陵王府朱红大门在她身后缓缓合拢,耳边回响的全是她以女主人姿态的拒绝。
暮色沉沉地压在青瓦上,张亦琦跌坐在摇晃的马车内,指尖死死抠住车帘缝隙。喉咙像是被浸了盐水的麻绳勒住,每一次呼吸都扯得胸腔生疼,车外更漏声混着马蹄声,一下下碾过她发麻的耳膜。
当沈冰洁倚碾过门槛的瞬间,她拿不拿出扳指已经没有了任何意义。那枚青玉扳指,此刻在掌心硌出刺目的红痕——原来自己满心期待的见面,竟成了一场荒唐的一厢情愿。
“张姑娘,你与广陵王相识?”周墨的声音像是从雾霭中飘来。张亦琦垂眸望着裙摆上晕开的茶渍,嘴角扯出一抹比哭还难看的笑纹:”不过是医者与病患的缘分罢了。”她听见自己沙哑的嗓音里,藏着被碾碎的月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