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8章
温景珩终究没能转过身。
他只来得及回头看了她一眼,便被强行推搡着,消失在驿馆大门之外。只有那沉重的镣铐拖地的声音,在空旷的庭院里回荡了片刻,最终也被呼啸的北风彻底吞没。
沈昭华呆呆地站在原地,任由冰冷的雨水扑打在脸上,与无声滑落的泪水混在一起。
风雨更大了,将天地间的一切都湿透,也泥泞了所有来路与归途。
温景珩被押走后没多久,萧承渊的贴身侍卫石生就过来了。他对着沈昭华毕恭毕敬地说道:“夫人,将军请您回营安置。”
“他要将我安置在哪里?”沈昭华冷冷地问道。
“将军已经为夫人安排好单独的营帐。”
看来,他是不打算再见她,如此,也好。
“带路。”
石生躬下腰,做出请的手势,等着沈昭华先走。沈昭华看了他一眼,迈步向前走去。石生就跟在她身后半步,不动声色地为她指引方向。
雁谷关大营的肃杀之气扑面而来。空气中弥漫着皮革、铁锈和牲口粪便混合的气息。到处都是身着甲胄的士兵,操练的呼喝声、马蹄踏过冻土的闷响、金属碰撞的铿锵不绝于耳。
他们投向沈昭华的目光带着探究,好奇、审视、鄙夷、怜悯,各色各样的复杂眼光投向了她。
这位曾经的将军夫人,如今归国的胡虏,本身就是一个巨大的谜团和谈资。她清晰地感觉到那些目光,如同芒刺在背,但她只是将下颌抬得更高了些,眼神空洞地望向前方,仿佛行走在无人之境。
“带我去见萧承渊。”她的声音不轻不重,稳稳地落在石生耳中。
石生脚步几不可察地顿了一下,随即恢复如常,躬身应道:“是。”
他没有多余的话,只是沉默地调转方向,毕恭毕敬地引着她向军营核心区域,那座象征着最高权力与威严的、巨大的玄黑色帅帐走去。
通往帅帐的路更加宽阔,守卫也更加森严。甲胄鲜明的亲兵如同冰冷的铁塑,目光锐利地扫视着每一个靠近的人。
大帐门口,石生对沈昭华说道:“夫人在此稍候。”
说完他率先打帘而入。毡帘厚重,隔绝内外。
没多久,石生复又出来了:“夫人请。”
他为沈昭华掀开帘子,一股暖意混合着熟悉的、冷冽的石叶香扑面而来。沈昭华脚步没有丝毫迟疑,径直走了进去。
帐内空间宽敞,陈设却依旧带着军旅的简练。
巨大的地形沙盘占据一角,墙上悬挂着北境舆图,上面朱砂圈点,标注着敌我态势。
一张宽大的紫檀木案几后,萧承渊正埋首于一堆军报文书之中。
他穿着玄色常服,未着甲胄,但挺拔的身姿和眉宇间凝而不散的肃杀之气,依旧散发着无形的威压。
他左手随意搭在案上,飞卢剑留下的伤已被妥善处理,包着纱布。
听到脚步声,他并未立刻抬头,只是握笔的手指微微收紧,笔尖在纸上洇开一小团墨迹。
石生悄无声息地退了出去,厚重的毡帘落下,隔绝了外界的声响和窥视。
帐内瞬间只剩下他们两人,空气沉重得令人窒息,安静的能清晰地听见笔墨在宣纸上晕染的轻响。
萧承渊的帐中依旧没有生炭火,帐中冷寒刺骨,沈昭华忍不住裹了裹身上的披风,一股与此地格格不入的杜若香传来,让她忍不住鼻头酸涩。
沈昭华停在距离书案几步远的地方,没有再靠近。
她看着他,这个曾让她一眼万年、倾尽所有去爱的男人,此刻却只觉得无比陌生,心头只剩下一片冰封的荒原。
那些汹涌的爱意,在经历了那么多次生生死死以后,似乎都被抽干了,磨平了,只剩下疲惫。
“你要见我。”萧承渊终于放下笔,抬起头。
他的声音低沉平稳,听不出情绪,平静无波的眼眸定定地看着沈昭华。
“是。”沈昭华迎着他的目光,没有丝毫闪躲。她的声音同样平稳,却带着一种斩断一切的决绝,“我来,是求你一件事。”
“求?”萧承渊英挺的眉峰几不可察地挑了一下,这个词从她口中说出,带着一种刺耳的讽刺。
她为了温景珩可以跪地哀求,如今又是为了何事来“求”他?他心中隐隐有了预感,一股怒意开始在心口凝聚。
“是,求你。”沈昭华重复着,一字一句,清清楚楚,掷地有声:“放我离开平戎。给我一纸和离书,从此,你我婚嫁各不相干,生死再无瓜葛。”
“和离书?”萧承渊缓缓站起身,高大的身影在帐篷上拉出长长的、极具压迫感的影子。
他绕过案几,一步步走向沈昭华,步履沉稳,却带着山雨欲来的危险气息。
他停在离她仅一步之遥的地方,近得她能清晰地感受到他身上散发的寒意和那冷冽的石叶香,近得她能看到他眼中翻涌的、被强行压抑的风暴。
“沈昭华,你再说一遍?”
他低沉的声音里蕴含着雷霆之怒,每一个字都像是从齿缝间挤出来的。
沈昭华却毫无惧色,甚至微微仰起头,直视着他眼中翻滚的怒火:“我说,请将军赐我一纸和离书,放我离开。凉州城外,将军带走柳舒涵,将我弃于乱军之中时,你我夫妻情分就已断绝。如今,将军将我囚于营中,名为安置,实为圈禁。既已无情,何苦相看两厌?不如放我归去,一别两宽!”
“圈禁?”萧承渊猛地伸手,一把攥住她纤细的手腕。沈昭华吃痛地闷哼一声,却倔强地咬着唇,不肯示弱。
他眼中带着一种罕见的、近乎偏执的占有欲:“沈昭华,你搞清楚,你是我的妻,是我萧承渊明媒正娶的夫人。无论发生过什么,只要我活着一天,你就永远是我的人。你想走?想去哪里?去找那个乱臣贼子温景珩吗?!”
“温景珩”三个字如同导火索,瞬间点燃了沈昭华压抑的怒火和无法言说的痛楚。她奋力挣扎,想要甩开他的钳制,却徒劳无功,反而牵扯到肩头的伤,疼得她额头渗出冷汗。
“放开我!”她用尽全力嘶吼道,眼中是毫不掩饰的恨意,“萧承渊,你凭什么?你到如今怎么还能大言不惭地说出我是你明媒正娶的夫人?我这个明媒正娶的夫人,不是被你亲手丢弃的吗?凉州城外,你毫不犹豫地选择了柳舒涵,如今,你又有什么资格来质问我?!”
“我并非选择她,我的心里只有……”萧承渊攥着她手腕的手微微颤抖,连带着左手包裹的伤口也渗出了一丝血红,可那无数次在心中轰鸣的心声,却堵在喉头怎么也说不出口。
“只有什么?”沈昭华厉声打断他,眼中满是讥诮,“只有你的大义?只有你的责任?你连自己的妻子都保护不了,又何谈家国大义?萧承渊,别再找借口了。你的选择,清清楚楚,明明白白!在你心里,我沈昭华从来就不是那个值得你费心守护的人,我只是你权衡利弊后,可以随时牺牲、随时丢弃的棋子!”
她的话如同一把利刃,狠狠刺入萧承渊心中最脆弱、最不愿面对的地方。他高大的身躯晃了一下,眼中翻涌的痛苦几乎要溢出来。攥着她手腕的力道不由自主地松了几分。
沈昭华趁机猛地抽回手,踉跄着后退一步,揉着被捏得生疼的手腕,胸口剧烈起伏。
她看着眼前这个男人,这个她曾深爱到骨子里的男人,只觉得心中最后一丝残存的眷恋此刻也被碾得粉碎。
“至于温景珩……”提到这个名字,她的声音微微颤抖,带着复杂难言的痛楚,“他是乱臣贼子也好,是十恶不赦也罢,都与你我无关了。我沈昭华要去哪里,是生是死,从此以后,也与你萧承渊再无半分关系。我只求你,看在我曾经……”沈昭华的话顿在了萧承渊最想听的地方,她改口道:“看在我们过去的情分上,给我一份自由,不要让彼此太难看。”
她说到最后,声音里带上了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和恳求。
她累了,身心俱疲。
她不想再纠缠于这无望的爱恨,不想再成为他权柄下的囚徒,更不想在这座军营里,日日煎熬地等待着温景珩可能被处决的消息。
萧承渊站在原地,如同一尊冰冷的雕像。他死死地盯着沈昭华,眼神变幻莫测,愤怒、痛苦、受伤、挣扎……最终都化为一片深不见底的寒潭。案几上,那份诏书静静地躺着,像一道无形的枷锁,让他顾不得体面。
过了许久,久到沈昭华以为他不会再开口时,他才缓缓地、一字一句地说道:“沈昭华,你想离开我……除非我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