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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6章

  
  后山灌木丛生,深绿的枝叶上斑斑点点的血迹,镶金细纹的卫队尸身七仰八叉地四散于地,死不瞑目,脸上仍残留着不可置信的惊恐神情。
  裴绰站在尸山血海之中,身后两排一字排开的影卫,衣摆猎猎吹响。
  扶君山人踏出禅房,看到的便是这一幕。金光明社藏于禅房外围的护卫全死了,唯有一位手里还保持着拉开信号弹的动作,为的是通知扶君山人立刻撤退。
  有危险,快退。
  可扶君山人不这么想。
  他猛地捉住怀晴,扼住她细长的脖颈,笃定地看向裴绰:“以身犯险,引蛇出洞,将计就计——真是好,可惜,你怎知你没有中我的计?
  容悦给你们的解药,自是可以解迷香的良药,可惜掺了一味药材,便是致命的毒药。初时不显,渐成沉疴之势,至年终,便是再无回魂余地。裴绰,你死不足惜,可你有想过被你连累的静和公主么?”
  听到“再无回魂余地”,裴绰身形不稳,扶住粗壮的树干,抬起狠绝的黑眸,一瞬不错地望向扶君山人:“解药何在?”
  扶君山人仰头笑了,“看你像狗这般对某摇尾乞怜,某真是畅快!早知如此,何必当初——乖乖地当金光明社的一条狗,不好么?小皇帝都从了,你还与金光明社争锋相对!
  当昭明太子的时候,就这么不合时宜,如今换了个身份,还是这么不合时宜。若非你,大晋岂会亡国?”
  空气凝滞。
  就连金光明社剩余的护卫也脸色苍白,双眼圆睁。
  圆净和尚拨动念珠的手指停滞了,紧闭的双眸缓缓张开。
  谁能想到前朝清风朗月的昭明太子,与手段狠绝的当朝首辅是同一个人?
  一个刚直不阿、至仁至善,一个世故狠辣、藏污纳垢;一个是云间月,一个是水中泥。
  裴绰青丝垂肩,双眸猩红,状同修罗,一字一句道:“解药——给我!”
  “呵,不给,你便要杀了我么?”扶君山人嘲讽地笑了,“从前连半只鸡都不敢杀,敢于承受帝王之怒,放走生祭玄女的童男童女,这样的昭明太子如今也变得喊打喊杀了?
  既然比从前识时务了,不如一条路走到黑,臣服金光明社。千年以来,魏氏皇族就是这么做的,你为何就不可以?”
  裴绰衣带上尽是鲜血,却不如眸中的那一抹红意骇人:“千百年皆如此,便是对的吗?天下到底是谁的天下?无辜的百姓以为,从前天下是我魏氏的,如今是容氏的。历代的皇帝以为,天下是金光明社的天下,而他们只是记载于史书上的傀儡。
  可我觉得,这天下就不该有神明。天下,是天底下不论贵贱、不论善恶的芸芸众生的天下!”
  “荒唐——幼稚——”
  扶君山人气笑了,竟松开怀晴,手指苍天,又遥指前山的玄女神殿:“可这苍天,偏偏就有神明!只要黄金够多,玄女娘娘便能听到祈愿——无一不灵!”
  裴绰轻蔑地笑道:“你也说了,只要黄金够多——哪有半点神明的样子?若真有神明,岂会漠视天下受苦的人们?”
  “裴绰,你吃了这么多苦,还跟从前一般可笑!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神明本就不需要用庸人的仁义善恶来裁定。你比蝼蚁还可笑,蝼蚁尚且蝇营狗苟,你偏要与天地作对!”
  扶君山人目眦欲裂,口出恶言:“也只有你这般可笑的太子,才会做出盗取二十八星宿图、放走生祭童女的事!活该亡国,活该成了丧家之犬,人人喊打!”
  “如果神明是你说的这般——那不要也罢!”裴绰自嘲地笑了,“你说得对,我成了丧家之犬——若因我一人,成全天下人,虽九死犹不悔!
  我要这天下,再无神明。
  人人皆可是自己的神明。遇到难事也不用想着踏破玄女庙,生病也自会寻医,而非凑些微不足道的铜板,买无用的黄金叶祈愿——”
  怀晴一听,心旌摇动。
  有人把她心底深处的话说了出来,同在夜行的人举起了同一盏宫灯。
  “人人皆可是神明?瞧你说的这些疯话!天地君亲师,长幼有序,神之下是人,人之上是神,天经地义的道理,还需某来辩驳?”扶君山人手中的拂尘抖动着,须尾如同白色的柳枝偏要划过湖面,而他偏要裴绰认同他:“说,人人皆是玄女的奴仆,人命不过蜉蝣,我便会给你和公主解药。否则——”
  “若世上真有神明,我宁愿相信一草一木一花一叶皆是神,至少他们安静地生,安静地死,年年不同又岁岁相似。我才不信那个需要童男童女生祭,需要万千黄金的——是神明!”
  啪——
  还未等裴绰说完,鞭影掠过,在他透着力道的脊背上留下一道长而狰狞的红痕,细看之下,血肉翻飞。
  扶君山人握着的不再是白色的拂尘,而是残留血痕的长鞭,鞭上粗短的倒刺触目惊心。
  裴绰冷哼一声,昂着头,“解药?毒药?我不过就这一条烂命了。但我,不认玄女,不认神明。”
  扶君山人冷嗤道:“魏氏几百年前出了个背叛金光明社的皇帝,致使黄金流落民间,连最低贱的商户皆可用——他们配吗?那时,就该铲除魏氏皇族!可长老们心软,只用无伤大雅的灾祸小惩大诫,才使你魏氏乖顺臣服,言听计从。谁知几百年后,又出了个昭明太子,连生祭大事都敢干扰!金光明社以天麻之乱惩戒,你不但不知悔改,还散尽千金为民买药引,愚蠢至极!
  大晋已经亡了,你竟还没学聪明?身为托孤首辅,废除生祭,严打金光明社,你以为,这一次又能得到什么好下场么?”
  “不过是不得善终?我求的便是这不得善终!”裴绰冷冷地看向对面。
  十五岁的昭明太子不曾屈服,三十岁的大周首辅就更不会了。
  他明明清瘦如竹,却如同身后巍峨的清凉山,满身威压。
  “阿大!”
  簌——
  利箭飞出,直抵扶君山人胸口。
  慕宁从来箭无虚发,然而此时利箭却在靠近扶君山人的刹那,忽然偏了方向。
  “没有人能在玄女庙里杀我。”扶君山人道。
  怀晴瞥了一眼扶君山人腰际的鎏金青铜熏香球,分量比寻常的重一些。她手一挑,银丝游走,香球坠地的瞬间,慕宁的下一发利箭簌簌而来。
  就算慕宁成了阿大,怀晴与她亦有一分奇异的默契。
  扶君山人大惊失色。
  怀晴赌对了。杀手生涯多年,见微知著,有着出奇敏锐的直觉——慕宁的第一箭偏离的瞬间,扶君山人本能地握住了鎏金香球,眉眼间志得意满。
  鎏金香球是他的保命符。
  此时,箭矢不偏不倚。
  铛——
  青铜长剑在半空击碎长箭。
  几个金纹劲装的护卫簇拥着扶君山人,掠影飞入松林,半空传来扶君山人的声音:“哈哈哈哈有趣有趣,来日再见!”
  噗——
  血气翻涌。怀晴终究中了毒,口吐鲜血,抬眸一看,裴绰亦是唇角渗血,手背擦去血迹,幽幽地望着她:“殿下——是我大意了,连累于你……”
  裴绰仰头看墨蓝渐渐转为深蓝的天空,“我死不足惜……殿下勿忧,就算没了我这条命,也会给你寻来那解药……”声音虚弱,想必扶君山人那一鞭动了根本。他身形一歪,便晕倒过去。
  怀晴心情复杂,不是裴绰连累了她,而是她连累了裴绰。夜探玄女庙前,她自作聪明,找容悦要了些金光明社常用的迷药解药。
  谁知,早就被人动了手脚。
  山间露重,隐约传来几声鸟啼。怀晴拖着残步,走过去解开圆净和尚的绳索,又背着已昏睡的裴绰,抬步离去。
  圆净和尚忽道:“殿下!留步!”
  怀晴急着下山寻红灯医治裴绰的鞭伤内伤,却听圆净大师娓娓道来
  :“与殿下颇有几分缘法,可愿听老僧一言。”
  “大师请赐教!”
  “旧梦虽难追,往事可重裁。”圆净大师淡淡道。
  怀晴心一惊。这是上一世,裴绰临死前,字字泣血,令她千万要记住的一句话。
  “大师何解?”
  “过去不可追,来者还未来。你们二人都太过执着,一个执着过去,一个执迷未来,都非好事。过去伤怀,一度沉湎便伤身伤心。而希望往往是明亮的,有人以为只看着那道光亮,也是好事,实则大错——看前方,难免看不了脚下。行路人也得平视这一方水土,周遭风光。”
  “我不太懂。”
  圆净和尚道:“世道只存一个'变'字,世无恒常,事随时迁。”
  怀晴忽问:“你说世无恒常,已经发生了的事情,便是恒常,如何变?”
  圆净只缓缓拨动着玉色念珠,半晌才道:“心念一动,看向过去的眼光变了,那过去发生的事情自然也会变。”
  “我不懂——发生便是发生了,眼光再怎么变,事情还是那件事情,不能自欺欺人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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