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2章
他身形颀长,玄衣紧束,衣襟缀金绣暗纹,隐隐呈兽爪之形。唯有一双眼,乌黑幽深,灯下微光流转,竟像深井结冰,叫人不寒而栗。
怀晴被吓了一跳:“你来做什么?”
“明日便是慎之入土为安时,我来给他上一柱香。”裴绰边说边往里走。
黑衣人还未走远,以裴绰的警觉必能发现端倪,怀晴心里一动,必得将他拖上一拖。“易之!”怀晴拉住他的袖子,泪光涟涟地望向他。
裴绰顿住脚步,就那样站着。眸光如同方才的棺钉,将怀晴一同钉在夜色里。
风声穿过灵幡,哗哗轻响。
半晌,裴绰道:“妍妍,你清瘦许多了。”
三天三夜不眠不休,怎么不瘦?怀晴心里苦笑,面上却道:“你也是。”
说罢,怀晴话音未落,忽觉心头微震:裴绰怎会瘦得这般厉害?
灯下细看,他虽仍衣冠整肃,气度如昔,可颊侧却削瘦了许多,原本挺拔的面廓,如今多了一道清晰的骨影,锁骨若隐若现,袖下的手腕瘦得竟有些骨节分明,仿佛连那盏风灯都握得吃力了些。
裴绰转身,迈步向灵堂而去。
怀晴心里一急,几乎是毫无思索地上前一步,双手一揽,骤然从后紧紧抱住了他。
裴绰微怔,脚下一滞。
那一抱力道极重,几乎带着些许恳求与颤抖,仿若要将他拽回身边,不许他再走近灵堂半步。
他的腰……真的是瘦了。怀晴几乎能摸出他肌理间的冷硬与绷紧,仿佛这具身体也在忍着不动,不知是克制,还是不敢动。
四下皆寂,只剩灵堂内外白幡无声翻卷,风过之处,纸钱纷飞,落满衣角。
裴绰指节微紧,终是缓缓抬手,欲拂开那双般环住他的如雪纤臂。
可手才举至半途,竟又倏然一顿,指尖微颤,半晌,终归垂下。似有千言万语压在唇边,却只吐出一句低哑的话语:
“妍妍,你说过,我们井水不犯河水……如今又算什么?”
声音里有一丝冷意,也有一丝难掩的疲惫与晦涩——仿佛所有的自持,在这场突如其来的拥抱里,都已悄然崩塌。
他不敢回头,看不见她的脸,只觉她贴在他背后,呼吸凌乱而颤抖。
“算我食言了。”怀晴低声道。
他终是转过身来,望着她。那一眼,像是千军万马压境,压抑得令人喘不过气来。
“你可知这三日,我是如何熬过的?”
风过白幡,纸灰乱舞。
他的声音低沉,如同声线里也压满香灰。
“你日日为裴渊伤心欲绝、肝肠寸断,不知有没有想过,我对你亦如是?”
“我嫉妒他,嫉妒得几近癫狂。”他低声道,唇角微颤,却依旧极力克制着情绪,“他凭什么?凭什么将你的喜怒哀乐、悲欢离合全数占满?”
他说到最后一句,几乎是咬着字,一字一句:
“你心里有他的死,却容不得我一丝活。”
怀晴一时间说不出话,只觉心中仿佛被什么猛然击中。
“妍妍,是不是我守冷灯三载,不敌他黄土一抔?”裴绰说。
“如此,你也杀了我吧。”
第74章 守冷灯不及土一抔2
“妍妍,这一世,他是你夫君……”裴绰声线低沉,眼底却似藏着万丈风雪,唇角弯起一抹苦笑,“你可还记得,
我们上辈子,亦曾结发为夫妻?”
怀晴心道:上辈子也就行了个六礼,这可做不得数。裴绰还想讹她?
可抬眸时,却见裴绰神色极是认真,眉目温润似水,眼中竟无半分算计,唯余岁月沉沉漫过的深情。他不是在提一段旧缘,而是在追一份执念。
“上辈子是上辈子的事,这辈子……”怀晴话未说尽,唇上却忽被一记灼热覆住。那吻来得突如其来,又霸道决绝。
她瞠目,心中一乱,尚未来得及推拒,那唇舌已势如破竹,带着潮热的喘息,深深卷入,仿佛要将她所有抗拒与清明一寸寸熔化殆尽。
唇齿间,他几乎在哀求,又几乎在控诉:
“你说,这一世与我无关……可我这一世,只认你一个。”
“妍妍,你不记得上一世的事了……”
“妍妍,你可知,上辈子我们做过的事,你如今一一与裴渊重演,我心里是何等滋味?”
连番控诉,使得怀晴难以招架,终是推开他:“什么事?”却在心不在焉地盘算,他们该拖着陆九龄走远了吧?
裴绰的眸光却并未放过她,掠过她方才被吻得微肿的唇,水光潋滟;再下滑至如瓷雪颈,胸前起伏若层峦。眼底光色沉沉,像极了夏夜急雨偏要打湿每一寸山河。
他不言不语,忽而一把擒住她的手腕,掌心冰冷,指骨收紧,不容抗拒地将她拖入灵堂。
“裴绰——你做什么!”她惊呼,却被他一步步带入帷幔之内。
灵堂无人。
怀晴松了口气。
灵幡摇曳,烛火微晃,明明灭灭。
“让他看看……”裴绰低语,声音仿佛从胸腔深处翻滚而出,带着疯魔般的执念,“我们上辈子做过的事。”
话音未落,他已骤然将怀晴抱起,一步步走向灵堂梁柱。怀晴尚未反应,后背便猛地撞上了冰冷柱身,衣袍翻乱,寒意自膝间掠上,令她一惊。
“裴绰!”她厉声唤道,声音夹杂震怒。
他却仿若未闻,眼底一片血红,低低道:“妍妍,这时候,你该唤我一声夫君了……”
什么疯子。
怀晴眸光一瞥,却发现后门处赫然有一沾着香灰的脚印——还好此时裴绰心智半失,并未注意到。
她心一横,索性双手揽住他的脖颈,不让他看右侧。
“夫君。”她柔柔低唤道。
这一声如春风化雨,落入裴绰耳中,他身形骤然一震,眼底疯意似有松动,唇角竟露出一抹颤动的笑意。这一声亦大大鼓励了他,因为他不但没有停止,反而将怀晴左腿一拉,缠于他后腰上。
怀晴暗骂:赔了夫人又折兵。
他长驱直入,意乱情迷中,喃喃道:“裴渊,他有没有这样对你,嗯?”
“……”怀晴只觉炙热灼心,半句话都说不出。
“那就有了?”
他的节奏如战场鼓鸣,疾而不乱,密若风雨,仿佛要在她身上击出一场胜仗。
怀晴终是支撑不住,膝间似失了骨,气若游丝般低语:“……从未有过。”
话音刚落,那鼓点忽而轻缓,节奏渐柔,仿佛从金戈铁马的营中,转至春日湖畔,水鸟踱步,足尖一点,温柔地晕开层层水波。
热浪未褪,情意却愈发缠绵。
怀晴仿佛听见自己心跳,在这一池春水中回响。——她竟也有些失智?
——为何会觉得……如此熨帖?
且……熟悉得叫人心悸。
仿佛在某个久远得已模糊不清的梦中,他们早已这样亲密。
不止一次。
身体的节奏契合如初霁春雨,落在檐下瓦沟,一线一线,无需多言,便能知彼此欲往何处。
怀晴微微仰首,只觉有种难以言喻的悸动,在脊骨间游走。
怎会这样……她心底一声轻叹。
后门处,忽远忽近传来细碎的动静,似有裙裾轻擦台阶,像是有人折返回来。
是容悦回来了么?
怀晴心头一紧,原本缱绻欲融的身躯倏地一僵,恍若一捧初绽的芍药,突被凉风拂过,花瓣骤然收敛。
裴绰察觉她的异样,下一瞬,鼓点急速。怀晴骤觉酥麻若电,喉头逸出一声不堪掩抑的低吟。
两人皆是一震。
她终于软了下去,像花枝被风吻过,在对面的怀中缓缓垂下。
“有人来了,你先走。”怀晴道。
裴绰却帮她敛好裙摆,一把抱起她,径直走出幽篁院,闪入竹里馆。
……
竹里馆素来幽僻,一炉沉香袅袅。
裴绰打来一盆温水,指尖微烫,捧水入盂,轻轻替她拭净肌肤。那雪肤被揉得微红发肿,他动作极缓,像是擦拭一件世间仅有的珍宝,连气息都放得极轻。
怀晴靠在榻侧,头枕锦枕,发散如墨,面庞酡红,眼神游移,竟头一次升起不敢看他的羞意。
“怎么?重回一世,反而羞赧了?”裴绰低笑,“上辈子,我们可没少做这些事……比这还放肆的,可都有过。”
怀晴身心沉浸在难以言状的温柔乡里,没立时反应过来,却听裴绰笑道:“妍妍,若非你把我从无间地狱里拉回来,我如今还是个戾气缠身、杀伐不息的恶鬼呢。”
他垂眸看着她,眼里燃着一点光,星落尘埃一般。
“你从前说的没错……做一个人的滋味……真好……”他继续道。
怀晴回过神来,终于听出他话语中的不对劲之处。
他的重生,她的重生,竟有不同的来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