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4章

  
  肖与澄也怕再出言惹怒了肖泊,让他一个激动之下真刺出了这剑,要了他的性命,便捂着汨汨流血的伤处,吞下了不堪的凌辱之词,眼睁睁看着肖泊把人带走了。
  裴昭樱中的不是特别穷凶极恶的迷药。
  陆云栖煎了两副药,昏昏沉沉地给她灌了下去,说睡一觉就好了。所有随行的仆从,尤其是举止反常的滴翠,被捆了丢进柴房里,等着裴昭樱醒后发落。
  “肖泊大人,你怎么不进去陪着殿下?”
  陆云栖进进出出的,见肖泊立在房门外头,不免疑惑。
  肖泊张口,没发出声音。
  雕花木门似有千斤中,他推不开。
  乌云盖顶,暮色沉沉,夏日雷暴说来就来,他只茫然地占据了檐下的方寸之地,不知该进该退。
  雨打芭蕉,不怜香惜玉,庭院中积水、流淌,漂浮着曾在枝头上开得浓艳的残损花瓣,好一派风雨无情的景象。
  肖泊是想再同往日一般和裴昭樱依偎、亲昵的,看着她入睡,守着她不受梦魇的侵袭,只是,他如今已不晓得该何去何从。
  在门口,听到了裴昭樱同肖与澄的对话,他惊觉——裴昭樱的前世记忆也苏醒了!
  依照她的冰雪聪明,是否已经发现了他的蓄意接近、步步为营?
  往日的恩爱算是偷来的么?还能作数么?
  她会不会厌恶他,不想看到他……
  肖泊门神一般杵着,几乎快成了被暴雨打落的破败花叶,他渴盼着能够成为雕像也好,一步不离,可该来的终究还是会来的。
  等到明月挂上了树梢,清辉撒了一地的银灿灿后,里头那人醒了,先是一改往日的慈悲,发落了里应外合设计她的下人:
  “无罪之人,有失察之责,不能再留,封一封银子遣走吧。吃里扒外的东西,脊杖四十,丢到大司空府门口,不是喜欢和外人串通么?孤倒要看看,大司空还会不会给她一个去处。”
  那是截然不同的淡漠。
  是……上一世那个杀伐果决、孤单无依的公主。
  肖泊被笼罩了一层不好的预感。
  听到了吩咐完毕后,里头那人重重的叹息:
  “君澹……进来吧。”
  肖泊心中狠狠绞痛,失魂落魄地应了:
  “是,殿下……”
  这一世的裴昭樱从来不会叫他的字。
  她可能压根没留意过,最喜欢装凶撒娇连名带姓地闹。
  “君澹”,是上一世,肖泊公务在身不方便告知真实姓名,给那位尊贵无二的长公主留下的小字。她,是真的知道了一切了……
  零陵香下得比平日重,室内烟雾缭绕,沾人衣带,在烟雾中肖泊看不清她的脸,也不能再冒昧地直视。
  裴昭樱半支着身子靠座起来,不剩鲜活的依恋,她冷静,克制,疲惫,与他的这个照面,成了跨过漫长时光的故人重逢。她目光落在燃香的博山炉上,耳边是大雨落下的嘀嗒,她不知该说什么好,在漫长的爱恨之间叹气。
  “原来,君澹,你是肖泊的族弟啊。”裴昭樱喃喃。
  记忆混杂交错,千头万绪,她还需要时间整理。
  死于非命前,唯一一点温暖,就是那个名唤“君澹”的乐师给的。一曲琴音,高山流水,一遍一遍苦心不改又杯水车薪地疗愈裴昭樱心上的伤。
  晚风卷起肖泊的衣角时,那一抹白正如同生命里唯一的光亮,裴昭樱静默望着,真的想过,不顾一切地,两个人远走高飞吧。
  她想过的。
  只是,她还是不够机关算尽,没料到身边随便一个人都有着不为人知的身份。
  “是臣欺君了。”肖泊无力辩解,喉头一动,只是请罪。
  本不该如此。
  他幻想过,爱人还是那个爱人,裴昭樱气急败坏地怪他欺瞒,吵架,然后拥吻着和好,跌入红罗软帐,不理人间纷扰。
  这么淡,这么悲戚的面孔,给他的,是淡如清水的。
  “你是有功之臣,何谈欺君。”
  裴昭樱免了他的罪。
  两个人淹没在香雾里。
  谁也瞧不清楚谁。
  肖泊膝盖快软了,嗓子也软了,想唤“阿樱”,捏住她素净中衣的一角,让她不要这个样子,远远的,仿佛他们经历的点点滴滴都不作数了。可他开不了口,没有立场要求。
  或者今时今日,他早该预料到的,是偷来的幸福,就有要还回去的一天
  。
  “分内的事,无需殿下夸赞。”
  “孤应该给你封赏的,今日的事,多亏你了,多谢。”
  肖泊唇角牵扯出一丝苦笑:
  “难道殿下以为,臣与殿下之间,这等小事需要言谢?需要斤斤计较恩义算尽?”
  只是一点变故而已,回归了遥远恪守礼法的称呼,犹如钝刀子割肉,至亲至疏。
  君臣之分,横贯在曾经亲密无间的两个人间,显得很残忍。
  裴昭樱没有梳拢头发,听得出肖泊口中的怨气,惨白地笑着,然而用鹅黄色的绸绢手帕在眼角处按了一按。
  两辈子,年龄不是虚长的,天真被冲得粉碎。
  裴昭樱轻慢开口,语调平淡得像是在同他闲话家常:
  “君澹,自孤父母亡故后,孤便处在了皇帝母子的算计之中,后所嫁非人,之后过的日子,受尽苦楚。能与你遇见,
  互为知音,孤很是开怀了一阵时日……可惜,你不仅仅是邀月楼的乐师,是么?你也同其他人一样,遮蔽住了孤的眼睛……”
  她笑出了声,没有遗憾,只余怅惘:
  “孤想过,要抛下一切,与你两人一琴,一同从尘网中离去。”
  “若你能早日告知于孤你的身份,同去同归,会更容易些,不是吗?”
  肖泊想说不是的,猛然抬头,被她睫毛上挂着的残泪刺痛,辩解之词,哽塞在口中,讲不出,吞不下。他恍惚不知身在何处,他们已经错过了?错过了一辈子?
  要不是前世薛粲动手那么快,毫无征兆地对贵人动手,肖泊是会想尽一切办法救她走的!
  美人笑意盈盈,怨气不显,眉头微蹙,是在强颜欢笑地怪他的,怪他来得太迟。
  裴昭樱,你能不能对我好一些。
  ——肖泊几乎想哽咽着问出这一句。
  根本不是她想的这样的。
  他微贱之身,见了她后,更觉卑微如尘,如何在一时半刻间有颜面袒露心迹?
  他守着她,已如星光追随着月亮。
  她死于非命后,如何能转世……是因他血洗朝堂,剑斩七七四十九颗奸臣头颅,以真龙天子血脉为引子,在逢恩寺祈求出家的父亲为他点燃了九百九十九盏长明灯,护送她再入轮回,长跪诵经,生生再为裴昭樱创造出来了这辈子!
  父亲长叹道:“逆天而为,必有反噬,日后若遭因果,大罗金仙也救不了你。”
  肖泊无悔。
  长明灯点的灯油是他的血。
  支架是他的骨。
  他命绝断气之日,大千世界的某处,另一个裴昭樱被梦魇所扰,大汗淋漓地惊醒,叫丫鬟掌灯,平复着惊恐,望夜色漆黑,怅然若失。
  缘分起起灭灭。
  如同灯火幽微。
  肖泊起身,深重端方地躬身给裴昭樱行了大礼,深深埋首,不再两厢对望:
  “那臣祝愿殿下,从今往后,健康安泰,重新开始,心中所愿皆能达成。”
  随后,他移步离开这间卧房,在此间,他曾给裴昭樱梳头、浣发、按摩,做尽人间夫妻的亲密之事,你侬我侬,明明没有改变什么,人却换了颗心。
  雨水打到脸上,混杂着泪水,他呛咳出声,自嘲大笑。
  第56章 大结局
  难道说前世今生,是两个人不同的人吗?
  那肖泊自己呢,为何会始终如一地爱她护她?
  裴昭樱是眼里容不得沙子的,他早该知道。
  只是没想到,日日恩爱痴缠,也可以被一笔勾销,机关算尽,搭上了身心,竹篮打水一场空,好不可笑。
  踏入久未居住的东厢房,肖泊解了被暴雨淋得湿透的外袍,肺腑受湿气入侵,像有把刀子搅动着内脏,肖泊一口气不上不下地堵塞着,一张口,竟然在锦屏上喷出了一口黑血。
  试药之毒,横行血脉,再拖延上些许时日,就没有一颗心肺是好的了。
  肖泊跌坠入床榻,呆望着锦屏,说来这道屏风还是刚在府上安定下来时裴昭樱为他挑的,图样是蝶恋花,寓意好,虽然当时没对他萌出来爱意,他时常抚摸着紫檀木基座,想着她的心总归是有他的一席之地,终会好起来的。他们,一天一天地过。
  眼下,和爱人被夺舍了有何区别?
  他没将裴昭樱分成两个人看过。
  是她,不肯续前缘……
  裴昭樱整夜捏着帕子,时刻预备着眼泪汹涌,倚窗怔愣听雨,她以为会哭得死去活来,可是她半边身子都坐得僵了,干枯的眼睛里还没淌出来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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