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7章

  “对不起,我不是她。”
  “停下!不要再向前了!”禅院琉斗冷着脸,但仔细看,他的神色中却透露着一股说不出的恍惚。
  七年的时间足以冲刷模糊她的脸。
  但绝对不会让他忘记刻骨铭心的那天。
  少女没有听从他的命令,笑着,一步步靠近,每一步都如此熟悉,每一步都像刀子割在他的心尖。
  “直面你自己吧,禅院琉斗,直面你的心!让我看看,里面究竟装的是什么?”
  “不,不对!你——”
  禅院琉斗的话还没说完,就被打断了。
  “闲绪里奈”弯腰,一下子趁他不备掐住他的下巴,逼迫他与她直接对视。靠近,靠近,直到一指之遥,她停下了,漆黑色的眼睛直勾勾盯着他,嘴角勾起熟悉的弧度。
  “我知道你的所有过去,知道你在后悔什么,拥有你所有的记忆,能完美复刻出你所有的喜欢。提问——我是谁?”
  温柔的闲绪里奈绝对不会露出这种笑容!
  那是他最习惯的笑容,他常用的笑容,他在追逐猎物时的笑容!
  “放开我!”
  黑发青年惊慌地盯着她的眼睛,忍不住往后挣扎,一时间竟然连反抗都忘记了,只能徒劳地厉声制止。
  “别逃开,看着我,仔细看着我。”
  戏耍猎物似的,她松开他的下巴,饶有兴趣地把膝盖顶在他双腿之间,弯腰把他逼得只能向后仰,只能抬头仰视着她。
  “你看见了吗?这双眼睛里,你看见了吗?那是谁?”
  她抚着心口,嘴唇轻动,一串听者伤心,闻者流泪,满是后悔和不可置信的质问就像小溪一样流了出来:
  “啊——为什么救不了她?为什么眼睁睁看着她离开,还天真地以为还有的是机会再见?”
  青年不断退后,瞳孔紧缩,听见了一切。
  暴雨的回响,潮湿的内心穿越泛黄的时间,突破封锁了七年的心防。
  “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
  少女食指抵着嘴唇,吐露出他埋在心底最深处,最隐秘的质问:
  “为什么——命运选择了我,却又无情玩弄了我?”
  青年瞳孔紧缩,手中的剑霎时间抬起,剑尖穿透她的胸膛,从她的背后穿出,闪烁着冰冷的光。
  而他俊秀的脸上竟然是惊人相同的冰冷。
  “噗哈哈哈哈!!”
  被剑对穿的少女毫无恐惧,简直用尽了全身的力气在大笑,笑声放荡肆意,简直是在嘲讽似他似的。
  “哈哈哈哈,诶呦,你这、你这样子,哈哈哈!!”
  禅院琉斗用力推开她,她倒在草地上,就像推开一片棉花一样轻松,好像刚刚如山如渊般强大的压迫力根本是他的幻想似的。
  顶着“闲绪里奈”脸的圣洁少女躺在地上,鲜红色的液体从她穿着清凉的胸口涌出,像一口泉眼,很快染红了周围所有的草地。
  深林中翠绿的草地,变成了鲜红血液的浅滩。
  一片纯粹的红,如此刺眼。
  血泊中的少女咳嗽了两下,优雅地擦掉眼角的泪水,咧嘴笑道,恶意满满地歪头:“我喜欢看的,就是你们这幅样子。”
  “光风霁月的禅院家主,名副其实的天才,自诞生起受到整个咒术界所有人的关注,比挂在天上的太阳还耀眼的存在。你这个人啊,心里想的全都是自己呢!”
  “她的诞生就是为了有一天带着最强大的邪恶灭亡,你不是早知道吗?不靠近,不远离,和她只做朋友,不是你自己做出的决定吗?怎么,在她死了之后,你却意识到了她的好吗?”
  “虽然有时候有点跳脱,但她从来没对你有过什么坏心思吧,一辈子虽然短暂,但兢兢业业,治病救人,挽救了多少生命,你数得过来吗?又美丽,又有趣,又拥有正直得堪称圣人的灵魂,高洁凛然——没有人不会被这样的人吸引吧!”
  “然而她死了。她是死在看不见摸不着的规则之下,狡辩她自从生下来,自从流着神院的血脉开始就注定要死的,这话你大可以说上成千上万遍,就是不知道能不能骗过你自己?”
  “你怕她!你怕她知道你心底的秘密,你怕那样坚忍质直的人会用失望的眼神看着你,你怕她怀疑你们之间的友谊——哈哈哈,命运的指示又如何?你竖起了铁幕又如何?最后还不是要心甘情愿跌落进了她的旋涡里,禅院家主?”
  “命运啊,造化弄人呢。在她替你去死之后,你终于可以毫无顾忌地追求她了,感觉怎么样?”
  少女轻巧地侧身,躲开刺来的阴影。
  她的脸上满是惬意,就像把猎物逼到绝路上的猫一样,舔舔爪子,欣赏老鼠临终前的疯狂,用华丽的语调怪声怪气道:
  “现在你告诉我,我是谁?”
  这根本不算一个问题。
  这顶多算逼迫他亲口揭开自己不堪一面的手段而已。
  禅院琉斗胸口剧烈起伏着,阴暗面被揭开的感觉非常糟糕,不安促使着他赶紧一剑杀了它,不论它是谁,只要堵上那张能说会道的嘴就行。
  一直隐忍的禅院家主终于露出了尖锐的一面,漆黑的影子以他为中心不断蔓延。
  影子。
  看似柔弱无害,只会跟在人的身后毫无存在感地拉长缩短。
  可是当禅院琉斗施展术式之时,温和无害的影子就好像埋伏在暗处的刺客,随时可以取走敌人的项上人头。
  十种影法术,能和六眼势均力敌,旗鼓相当的强大术式。
  禅院琉斗,横压当代所有禅院族人的铁壁,从幼年开始稳坐家主之位,制掣分化老旧派别,横空出世的天才。
  这样的人,下定决心想杀一个人的时候,这世界上除一人外,无人可挡。
  “你已经下定决心了吗?”
  在被浪潮般的影子淹没之前,顶着少女的脸的不知名存在留下了最后的遗言。
  “你会后悔的,禅院琉斗。”
  这句话就像一个诅咒。
  在那之后,他再也没梦到过闲绪里奈。
  她就像真的被他杀死了一样,再也不肯出现在他的梦里。
  曾经,他一整晚一整晚地梦到她,有时候是对他亲近中带着一点冷淡的她,有时候是和他熟稔到可以相互贬损的她,有时候是冷冷地盯着他的脸,说
  出“你是谁”的她。
  无论是真实的她还是意想中的她,这些形形色色的闲绪里奈都组成了他梦境中最重要的一部分。
  他从未想过她会消失,就像人不会想过停止呼吸一样。
  人停止呼吸会死。
  同样,人被愧疚折磨也会死。
  时间对被留下来的那个人来讲和毒药无异,每一天每一秒,只要不停止思考,那人的一颦一笑就永远牢牢占据在脑海里。禅院琉斗向药理师拜师,通学古籍,尝试复原传承断代的诅咒,把禅院家家主的院子变成了禅院家人人皆惧的禁地,也让“禅院琉斗”这个名字成为京都不可一提的禁忌。
  当他温和待人,宽厚有礼时,所有人都不觉得他有什么特别。但当他变得行为古怪性情孤僻的时候,那些人反而后知后觉意识到了他掌握着威胁性的力量,反而纷纷对他彬彬有礼起来。
  这些人里,只有一个人敢当面破门而入,拽着他的领子把人拽出门——
  “禅院,你疯了?”
  恍若隔世的阳光下,挚友灿若星辰的蓝眸燃烧着熊熊的怒火,颈间被拽紧的布料勒着脖颈,让他难以呼吸,但挚友失望的眼神更让他举步维艰。
  “我没疯,五条,我只是……时间不多了。”
  禅院琉斗顺从地跌坐在院子里,从容地理了理自己凌乱的衣襟。他的衣着严谨整齐,面容冷静,就连衣褶里都透露着一股清冷自持。
  比起他嘴上说着的疯话,从外表上看,他一点也不像沉溺于过去的样子,反而更冷静,更淡定。
  依稀间,五条歧枝竟然从他的脸上见到了曾经年少的禅院才有的意气风发之感。
  曾几何时,两个互相较量的少年就是这样不服输,站在同样的院子里,觉得自己能超越时间,超越古往今来所有天才,登云绝顶,一览众山小。
  “你说什么疯话!什么时间不多了——你生病了?还是袚除咒灵的时候受了伤?或者被老家伙们下了诅咒?你说出来,我们一起解决。”
  “什么都没有,五条,我的身体完好无损,咒力充盈,术式完整。”
  “那你在干什么糊涂事?搜集禁药,复原毒咒,我再不来给你一拳,你是不是要把延续了千年的封印都解开看看?我看你是脑袋糊涂了!”
  “我的身体一点问题都没有,可是,我的精神已然已经失去了活下去的动力。”禅院琉斗伸出手,看了看这双掌纹清晰,充满力量的手,却悲哀地勾了勾嘴角。
  她说得没错。
  我是个矛盾的人。
  自私却又做不到绝情,愧疚却逃避,一年一年,用做梦来麻痹自己。只要制定一个不可能实现的目标,就能在筋疲力尽的追逐中逃避内心的诘问,如果没有那场幻境,他可能就此浑浑噩噩度过剩下的一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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