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兄误我 第30节
从前的她不敢去问,父皇如今却分明已近弥留之际。
自己的问题,永远也不会再有答案了。
——
卫琢等在暖阁内,并不打扰卫怜。
直到她情绪平复些,才温声安抚一番,又叮嘱宫人送她回去。
卫怜想到兰若说的那番话,心里更乱了,低着头不吭声。
宫人们侍立在外,眼见卫琢又走入殿中,命人将折子送进去。
人人嘴上不言,却都心知肚明,老皇帝已是油尽灯枯了。即将继承帝位的新君事务繁重,即便如此,仍时常守在父皇的病榻下。
小宫女想到此处,悄然走到书案前,轻轻多添了一盏灯。
卫琢听见动静,抬眼看了看他。
柔和的光晕下,他神色宁静,光看面容高洁又隽雅,眼睛漆黑如墨。
宫女脸颊微微一红,垂首退了下去。
卫琢起身,走向皇帝惯用的宝柜前,拎出一只玉镶边葫芦。而后转回榻旁,指尖一拨,几粒丹药便稳稳落入掌心。
再俯身端详,榻上皇帝形容枯槁,气味如煮熟的腐烂西瓜,绝无美妙可言。
卫琢随即揪住龙袍后襟,提溜死猫似的将人拎起些许,另一只手则钳住下颌,指尖捏着丹药便往里塞。紧接着,他抬手在皇帝咽喉处一下、又一下地重重锤打,迫得喉结艰难滚动,咽下丹药。
如此反复十数次,皇帝一阵抽搐,瘫软下去。
卫琢这才拭净手指,面色如常地坐回书案后。
——
三日后,老皇帝于大雪茫茫的夜里,咽下最后一口气。
宫墙内外悬起了白幡,哭声响遍宫闱,百官也依循古制,分批入宫哭拜。
七公主一身缟素,发间簪钗尽褪,微红的眼眶衬得她哀婉清冷,引得众人惊诧之余,目光一时难以移开。
御史处不久传出消息,公主乃是先帝病中思念,才由近侍接回,自然无人能置喙什么。
七公主尚未成婚,从前倒是无人操心这闲事。可她与新君亲厚,如今地位跟着水涨船高,动了心思又暗中权衡者不在少数。
卫怜沉浸在哀痛之中,全无心思理会种种目光。
她在前往丧仪的路上,偶然遇上一位青年官员。那人向她施过礼,轻声道:“望殿下节哀顺变……多加餐饭。”
卫怜后来才知,此人就是魏衍。她曾十分期盼着见他,如今见与不见……也无甚要紧了。
国丧期内,公主只得守在内帷,卫琢却须居庐守丧,受百官谒拜,一刻也抽身不得。灵堂之上,他遥望卫怜一动不动的侧影,至多也不过片刻,便不能再看。
大殓仪式结束,卫怜疲惫不堪,回去草草洗漱完,便躺下了。
她夜里睡得不大安稳,朦胧中被一声冬雷惊醒,身子一颤,残存的睡意潮水般消退。
这一年的天象万分古怪,连带着宫中古怪事也层出不穷。模模糊糊地,她又想到父皇那两根拐杖,及那张枯瘦浑浊的面容。
卫怜至今都记得,母妃临终前望着窗外,含糊不清直喊“阿娘”,说阿娘来接她了。那父皇又是看见了什么?他想打什么?
四周漆黑一片,伸手不见五指。又一道闪电劈下,映得窗外草木也如摇曳的鬼影。卫怜的后颈忽地一凉,像被人吹了口气,寒毛直竖。她想去外面找犹春,身子却僵着,不敢探出头。
门先一步被推开了,脚步声轻而急促。黑洞洞的被窝被掀开一小道缝,微凉的空气裹着一丝熟悉的冷香扑到她脸上,又与从前有些不同了,闻起来像是龙涎香。
卫怜闷得发丝都是汗,却浑然不觉。她脑袋被卫琢捞了起来,又隔着被子被他环住。
犹春睡在外间,连日操劳让她睡得很沉,方才惊醒,刚想去瞧公主,便见卫琢快步走了进来。
此刻立在殿门外,她瞧见卫怜蜷在他怀里,身上裹着被子,垂落的青丝随着抽泣一颤一颤的。
“取些热水来。”卫琢吩咐道。
卫怜眼眶湿漉漉的,心里也觉自己软弱,可眼下就是没法子推开他。这些日子积压的心慌难过翻涌而上,眼泪滴滴答答,染湿了他肩上的衣料。
浸了水的素帕温热又柔软,逐一拭过卫怜的额头、脸颊,直至唇角。
她抽噎渐止,攥住了卫琢握着帕子的那只手,沉默许久,才问他:“皇兄,十三弟呢?”
卫怜眸中还蒙着水雾,眼睛一眨不眨地望着他。
卫琢一怔,随即笑了笑,任由她抓着自己的手臂:“十三弟偶尔染上了风寒,想来是乳母不够尽心。我已调了妥帖的人过去,小妹担心什么?”
父皇生前的心思昭然若揭,忌惮着他日渐长成的儿女。就如光华渐盛的明珠玉器,愈发衬出自身的迟暮衰败,又怎及幼子懵懂无知,天然地依赖他。
时至今日,再去探究父皇属意于谁,已然毫无意义。可……这不到两岁的幼子,当真能在深宫之中活下来吗?更何况……卫琢的血脉……
“父皇从前是最疼爱十三弟的,他年纪还太小……”
“小妹为何总是担心别人?”卫琢沉默了一瞬,才淡淡开口:“若说疼爱,倒也未必。父皇生前招揽了几个妖道,术法需以幼子之血温养己身,以期祛病延年罢了。”
卫怜不敢置信,低头无措地说:“怎么会这样?”她好一会儿才缓过神:“幼子无辜。看在十三弟与我们一般,父母都不在人世,请皇兄……多照料他几分吧。”
卫琢眼睛微微弯着,目光落在她脸上,并未立即回答。直至卫怜攥他攥得更紧,才轻声说:“好。”
“皇兄既然答应了,就不能骗人。”卫怜小声道。
“我不骗小妹。”
卫怜被他盯着,鼻尖忽地一酸。直觉他此话,并非单指眼前这桩事。
她闷了许久,才再次开口:“你骗了沈聿。”
卫琢不急也不缓,微微笑了一下,又说了一遍。
“我不骗小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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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8章 蓬山此去无多路2
不知何时,雷声已经停歇了。
昏暗的寝殿内,卫琢双眸隐隐发亮,定定看向她。
卫怜恍惚着,想起这三千多个日日夜夜……岁月犹如轻快的夜风,从她身上带走了许多,也留下了许多。
去与留之间,总有些东西应当隽永如故。
“兰若的话,我听见了。”
卫怜忽地倾身,如幼时般紧紧抱住他,眼中渐渐漫上泪光:“有血缘如何,没有血缘又如何
?难道我们过往的感情就不是情分了吗?我与你,还有二姐姐,没有什么心事是不能说,也没有什么吃食是不可以分享。你如今当了皇帝,再无人能再欺负我们……你应当将‘那个身份’忘了,永远都别再提起。”
她眨了眨湿润的眼:“无论如何……你始终是我兄长。也请,像从前一般待我就好。”
卫琢几乎记不清有多久了,卫怜总爱回避着他。此刻主动提及兰若,他心头涌起狂喜,脑海翻出无数念头,只待将过往的一切原原本本告诉她。
然而卫怜偏偏什么也不问,只是这样抱着他。
他嘴唇微动,盯着她眼下盈盈泪意,想俯身吻住这片潮湿。
可终究只是静静盯着她。
“……我努力过了。”
他声音很轻:“不止一次。”
是百次、千次,和万万次。
卫怜伏在他肩上,身子轻轻地一颤。
——
翌日清晨,雪后的天光透亮。
庭中那两株红梅,枝条被积雪压得沉甸甸往下坠,风一拂过,便颤颤抖落些许。
卫怜默然在窗前站了会儿,正要出门,少府的宫人先一步来了,手里提着一对鸟笼,外面还覆着厚厚的绒布。
她愣了一下,待宫人掀开布,才看清笼中竟关着春宴上的那双雪雁。
这着实是意外之喜,卫怜伸手摸了摸它们的羽毛,宫人在旁解释,这双雁当初是卫琢设法保了下来,如今也算是物归原主了。
卫怜想到贺之章,脸上的笑意淡了几分。犹豫片刻后,还是吩咐道:“找人好生照料着吧。”
外面天寒地冻的,它们又能去哪儿呢?
翱翔蓝天固然自在,可稍有不慎便会遭遇风波。倒不如暂且锁入这金笼,虽失了自由,却至少能安稳厮守、再不分离。
卫怜很快带着犹春出了殿门,往东华门走时,察觉有宫女悄然跟在后面,便回身对她道:“你不用跟着我。”
她语气坚持,宫女只得退下。
卫怜也是昨晚才得知,贺之章至今还被关在廷尉里。整个贺家都被那块小小木牌牵连,父皇还未处置完,便驾崩了,贺昭仪也同样被锁回了披香殿。
皇兄答应了她,绝不会伤他的性命。可卫怜心里放不下,即使地上积雪深厚,仍是一大早便出来了。皇兄很快就要正式登基,她身份也不同于从前,不论是宫人还是朝臣,待她都比往日恭敬太多。她此时露面去探问,也好知晓他究竟如何了。
听见身后又有脚步声跟了上来,卫怜有些不悦,回头看去,却并非是皇兄的人。
“七殿下!”那宫女扑通跪倒,咚咚直磕头。
卫怜吓了一跳,让犹春扶她起来:“你是哪个宫里的?这是做什么?”
宫女不肯起身,只说道:“披香殿的娘娘有要紧事,想请殿下过去一趟。”
“大胆!”犹春立刻斥住她,随后急急劝卫怜:“贺昭仪是戴罪之身,公主万不可去。”
“事关贺二公子的性命!”宫女语气绝望,又道:“和……戚美人生前之事。”
卫怜一愣,过了会儿才迟疑道:“……我母妃?”
宫女慌忙点头。
——
披香殿外有侍卫把守,最后卫怜还是换了衣裙,脸上抹了些东西,才提着食盒混进去。
她摸了摸胸口,心脏仿佛要从嗓子眼跳出来,脑子里乱糟糟的。
若只是事关贺之章,卫怜未必会冒险,她心里已经有了救他的主意。然而听见戚美人,她便无法置之不管了。这后宫里的女子,大多命不长,和她母妃相熟的没有几个,姜婕妤生前不知情,而贺昭仪那时正得宠,知道些什么也不奇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