剑骨 第118节
例如后来的他,是否会叫她“小仙女”。
云绡想告诉他的有很多,但往往说到一些未来之事,钟离湛就打断了她的话,并告诉她:【有些事,不可说。】
云绡当然知道有些事不可说,她前两次来这儿的时候都谨遵这一点,因为她也怕死,怕自己这个异世之魂泄露了天机,会被天道捕捉抹杀了她。
可云绡现在更怕的是钟离湛会死。
钟离湛也察觉到了她的用心,不得不说这个时候的钟离湛极度敏锐,他告诉云绡:【不必你以消耗自我的方式提醒我避开险境,我不畏惧那些,而且我有预感,你不是为此而来。】
云绡震惊:“你……知道些什么?”
钟离湛道:【猜到了些。】
即便他制止过她,却也能从只言片语里了解后来的他们,他能让她一个人的灵魂穿越两千余年的时空来到他的身边,定然不是为了他自己,或者说,只为他自己的生死。
营帐的第二层外,洛锦和何舜面对面而站,他们听到了营帐内传来的声音,这已经不是钟离湛第一次自言自语了。
外界都在传曦帝疯了,洛锦和何舜也知道,他从很久之前就有失忆的问题,可将自己分裂成两种完全不同的人来对话,说的还是一些他们没听过的,毫无意义的内容,这叫洛锦和何舜满心惶恐。
“你觉得,那些人说的是真的吗?”何舜突然开口问洛锦一句没头没尾的话,可洛锦听懂了。
他脸色一变,厉声呵斥:“你是疯了才会信那些人的胡言乱语,难道君上这些年为了苍生将自己的身体折腾到每日都要喝药还不能证明,他并不是外界说的那样吗?!”
“世人不理解他,说他贪图权力,所以才将他人生死置之度外,说他想要长生不老之法,这才走遍五湖四海寻找什么登天云梯,说他想要成仙,才在望月山上费时费力盖建月坛……可我们是一直跟在君上身边的人,君上做的这些,无一是为了他自己。他的心中定然有其他谋划,何大人,我们需要做的,就是无条件地站在君上的背后,支持他,拥护他。”
洛锦说完这些,何舜的表情没有半点变化,他的眼神在这些年里变得愈发凌厉深冷,有时候洛锦也不能看穿他。
恰如此时此刻,何舜忽而露出一抹笑,他的眼里没有半点笑意,却一步步朝洛锦靠近,压低声音道:“我从未怀疑过君上的用心,我也知道,他从未动摇过他当初走上曦帝之位的初衷。我想要对你说的是,也许而今你我见到的君上未必还是我们当初跟随的那个人。”
洛锦不明白,何舜几乎凑到了他的跟前道:“你别太愚蠢了,自从君上去过一次锦仙山之后,他做的每一件事下的每一个命令背后都有目的,即便你我不知他那样做的原因,却也能看出其背后牵连的究竟是什么。”
何舜伸手指了指头顶的方向道:“登天云梯之说,未必是假的,洛统领,你要相信这世上或许的确有神明。”
洛锦一时愣怔住,其实他有些猜到了,只是一直没敢往那方面去想。
一旦涉及苍穹之上有神仙,不就恰好掉进了那些人污蔑君上时的话术里?
“既有神明,定然也有妖邪,你听听里头君上的声音说的话,这是从前的君上会说的吗?他会在意一个人喜欢吃什么?喜欢什么颜色?年龄几何?”
何舜说完,洛锦倒吸一口凉气:“你是说……君上近来愈发憔悴,或许身体与意志也没有以往那样坚不可摧,致使妖邪趁虚而入!”
“那还是一个,极会迷惑人心的妖邪。”何舜和其聪明:“它是个女子。”
洛锦微顿,他没否认何舜的话,因为他知道何舜和他一样是最了解钟离湛,永远也不会叛离钟离湛的人。
经何舜这样提醒,洛锦总会忍不住去观察钟离湛的变化。
他除了偶尔自言自语之外,有时会抬头看向天空上飘落的雪,眉目柔和,甚至会伸手去接,做出一些与他平日里十分违和的举动。
洛锦有一次听见他对着虚空喊了一声:“小仙女。”
这一声“小仙女”,几乎将洛锦的神魂都吓碎裂了,因为这句话也佐证了何舜的猜测。在君上的身上的确有一个他们看不见,但君上能感知到的邪祟,那是个会迷惑人心的女子。
洛锦急忙去找何舜商量对策,得到洛锦肯定的回答,何舜竟然一点也不意外,甚至……他已经联想前后,猜到了这位被君上称作小仙女的妖邪究竟是何时出现的。
数年之前,从他们解放身为奴隶的尾人族时,有一群氏族的孩童将尾人族的尊严踩在脚下,当时君上主动提起要与那些孩子比赛,赢了便可将身下宝马相赠。
彼时钟离湛让那些氏族公子的府中下人们骑在小公子的身上比赛看谁最像牲畜时,何舜就觉得他不太对劲了。
若是钟离湛办事,宁杀不辱,从那件事里也可以看出那时下决定的或许就已经不是钟离湛了。
这妖邪的确有些本领,可以获得钟离湛的信任,且长达这么多年,钟离湛竟未朝外透露半分……何舜不会让她占据钟离湛的身躯为所欲为。
钟离湛的名声已经足够糟糕了,他经不起一星半点的污蔑和诋毁,而钟离湛是何舜最为崇敬之人,他也不会让一个妖邪占据钟离湛的身躯,迷惑他,玷污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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月坛盖建成功时,东洲已经没再下雪了。
霖江边上的雪融化了许多,干枯的草野里生出了一些柔嫩的绿芽,云绡端了个小马扎,用钟离湛这高大的身躯曲腿弯腰地面朝着霖江的方向,晒着初春的太阳。
他的身体还是很冷,不过云绡已经习惯了他手脚的温度。
就在她的面前,一个火坑里燃烧着去冬的最后一丝干草,鹅卵石上横着数条小鱼,到了该翻面的时候都不用钟离湛提醒,云绡就已经利落地将那些小鱼全都掉了个个儿。
【你很会做吃食。】
钟离湛这样评价她。
云绡一愣,没忍住笑了起来:“这也是你教过我的,我无非是记性好,学东西快,所以只需你教过一回就全都记住了。”
一双骨节分明的手探到冒着热气的鹅卵石上方取暖,钟离湛冲重新占据了自己的身体,他如今
和云绡切换身体的使用已经十分自如了。
云绡问他:“怎么了?”
钟离湛道:【有人看过来了。】
云绡不知道有人看过来了为何不能是她来操纵身体?毕竟她已经习惯了身体寒冷,她想尽可能地不让钟离湛太难受。
不远处的望月山下有身着棉衣的人往外抬东西,那些曾经都是背着巨大石块上山的寻常曦族百姓,他们也都是为了生活无可奈何压弯脊背之人。
冬天里盖建月坛很痛苦,但钟离湛给的报酬也足够高,尤其是姚氏被斩杀,曦帝亲自监工,他们的日子好过了很多,家里人也熬过了这个冬天,每日都有热汤下肚。
而今月坛竣工,春来雪融,钟离湛让他们将那些曾经埋在山下的人的尸骨寻出来,背下山,完成了他对那些受害者家人们的承诺。
钟离湛不知那些人是怎么想他的,尤其是他们身后的篓子里装的可能都不是完整的尸身,或许等会儿隔江望来的视线里尽是惧怕和嫌恶。
钟离湛本能地不想让云绡承受这些,因为他能感觉得到,后来的他很喜欢这个小姑娘。
他教给她的,全是他自己这些年钻研出来的独属于他的东西,不论是符咒阵法,还是吃食习惯。
她是从何时回来的?
一百年之后?
还是两百年之后?
又或者更久。
江那边的人看了过来,钟离湛还是坐在那个小马扎上没动弹,他没收到畏惧和憎恨的眼神,那些饱经风霜的人只是怔于他会坐在江边煎鱼,而后又深深地弯下腰去,朝他鞠了一躬。
鱼,煎好了。
钟离湛将身体重新交给了云绡,毕竟煎鱼是她兴致勃勃地想要来做的,不过云绡不肯答应,她用的理由是想让他尝尝她的手艺。
钟离湛没再坚持,他挑起一条鱼像是闲谈道:【这些天你与我相处愈发没有规矩,我还以为你会斗胆让我做给你吃。】
云绡抿唇,轻轻笑了一下。
她不想抱着和可能是最后一次和钟离湛一起吃东西的心态去做事,她想让他尝尝她的手艺,是因为后来的钟离湛不过魂魄一缕,他吃不了任何东西。
至于为何不让钟离湛做给她吃,是因为云绡希望他们能有个以后。
那个以后,是钟离湛答应过她的,他会亲手做给她吃。
会有那个机会的。
煎鱼入口,云绡问他:“如何?”
钟离湛道:【尚可。】
云绡:“……”
现在的钟离湛还是太严肃了,一点儿也没有后来的他可爱,后来的他若能吃上她一口亲手做的食物,定然会将她夸上天去的。
钟离湛虽然说尚可,可云绡煎的所有鱼他都吃得干干净净。
甚至他后来命令洛锦派人来霖江边抓鱼,熬了一锅浓浓的奶白的鱼汤推到望月山下,赠予那些搬运尸骸的人一口热食。
一百七十四的人骸骨,用了十七天全都找到。
光是靠那些寻常百姓去找当然不可能,钟离湛也交给了他们一些符,算定了方位才动手去挖,好在他没有辜负自己当初对受害者家人们的承诺。
寻完尸骸,钟离湛便算定了上山的时日。
这一次上山,他没带洛锦和何舜,只身前往。
爬山的路途倒是不无聊,因为他的心声中总能传来一道女子声音。
【你很活泼。】
钟离湛的话让云绡的声音一顿,过了好一会儿她才道:“都是你教我的。”
【我还教你这些?】
云绡嗯了声,认真道:“钟离湛,不论接下来你会如何做,我都希望能有一天你看见真正的我,到时候你会发现,我的身上处处都有你的影子。”
第112章
望月山上的雪尚未完全融化,台阶上还有一层薄薄的冰霜,钟离湛走到半途,云绡就听见他压抑的粗喘和急促的心跳声。
云绡曾问过他,他的身体为何会憔悴至此,钟离湛只是沉默了片刻便说他也不知道。
此刻发现他的虚弱,云绡的心里顿时被酸涩填满,她也没提出由她来代替他走上山。
云绡知道钟离湛是要自己登上望月山的,这是他长达数年追寻公正的最后一步,而她此刻能做的,就是无视他的脆弱,不问他的狼狈。
脚下的冰雪越来越厚,钟离湛的视野也越来越模糊,他呵出的热气化作眼前的一团白云,肩上的力量,和脚踝处的拖拽感愈发强烈。
他抬眸透过干枯的树枝看向漆黑的天空,天上无星也无月,但钟离湛知道就在那片漆黑之上,一定有无数双眼睛正在看着他。
而此刻,他们或许彼此凝望。
钟离湛其实有些庆幸,这条登上月坛的路他并不孤独,陪伴他上来的人也没有提出替他的要求,她是懂他的坚持的。
可钟离湛的心中还有秘密,他暂且不想告诉小仙女。
他不是真的不知道自己的身体状况为何每况愈下,就如他此刻感受到的那些无形的压制正在极力阻止他去找到他们。
他们对他的阻力越大,钟离湛越坚定,他的路走对了,因为他让他们感受到了威胁。
他只抬头看了一眼便收回目光,而后再一次踏上山路,每一步都十分稳健,没有停顿,就像那些捆束在他身上的枷锁毫无作用。
白阶近在咫尺,云绡也终于看见了真正的月坛的样子。
后世人说钟离湛盖建的月坛是以孩童白骨铺就而成,这话也不完全是空穴来风。至少云绡此刻看过去的月坛上一片纯白,每一层阶梯都是以白玉铺就而成,上面雕刻的符文咒印极为深刻,覆盖上了一层雪后,半遮掩的刻痕与白骨类似。
乍一眼看过去,竟真的像是白骨垒成的山尖。
待到行至跟前,云绡顺着台阶看去,这条数千层的台阶似乎没有尽头一般,直通天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