剑骨 第40节
应该可以的吧?
总不至于她从此以后成了两千多年前的钟离湛,而钟离湛成了两千多年后的她……
云绡正胡思乱想着,突然一道怒声传来。
“爬,快爬!你再不爬我就要输了!”
巷子口,十多个十岁左右的孩子身下骑着或男或女的尾人,他们的手中扬起马鞭,地上画着横线,像是赛马一样以尾人进行着比赛。
长鞭落下,破空声咻一下传来,顿时叫人皮开肉绽。
不远处的地上还有爬犁,那些尾人的身上也沾了泥土,他们才从田里当完了老黄牛,上了岸又要当赛马。
云绡蹙了一下眉,听到那些已经懂事的孩童道:“真是个没用的废物!明明长着马尾巴,跑得还没马快!真是像畜生又不如畜生,活着还有什么意思?全都死了算了!”
一旁的家丁似听见这话立刻冲上去对着尾人一顿拳打脚踢,那尾人捂着头不敢动。
家丁见自家小少爷出够了气,这才啐了尾人一声:“我家少爷心地善良,放你一条生路,还不快滚?”
那尾人闻言,瘸着腿起身,拿起爬犁就要下地继续干活。一旁的尾人们对此也似乎习以为常,磕了几个响头就离开了。
云绡这边的人都骑在马上实在扎眼,几个无法无天的少爷们抬头看了她一眼,目光扫视一圈指着云绡道:“你!把你的马给我!”
“放肆!”
云绡还没开口,前头的侍卫已经怒吼出声。
云绡瞥了一眼就站在自己身边的何舜,他没开口,眼底闪过几丝厌烦和讥讽。她眉目一动,牵着缰绳让马往前走,路过侍卫身边的时候瞥了那侍卫一眼,侍卫立刻噤声。
小少爷被人凶了,加上刚才赛马还输了,更加气恼:“你是谁啊?!知不知道这镇子是我徐家的地盘?到了风峪镇,所有东西都是我的!我让你把马给我,现在,立刻,下马!”
云绡睨了那孩子一眼
,说是孩子,其实他已经不小了,十岁该是懂事的年纪。
至少云绡那几个兄弟姐妹在十岁的时候,就已经不玩儿那种逼着他人当马骑的无聊游戏了。
但恶劣的人总有几分共通性,好比她也曾经历过,见到过,所以在看见方才那副画面的时候,一点儿也不觉得陌生。
宫中不受宠的公主不是只有她和云宓,也不是所有皇子都备受重视。
不过她是怪物,没有人敢对她这样,他们明里暗里欺负云绡,却不敢欺辱她,因为他们知道云绡的底线,云绡疯起来可不管不顾。
可总有些人豁不出去,以为自己示弱就能求和。
云绡也不是每一次都冷眼旁观的,只是有一次她发现她若帮了谁,谁就受欺负更多后她就不再阻挠那些人俯首了。
弱肉强食的世界,不讲自尊,只讲权力。
真是太好了……
云绡勾起一抹笑,她现在可算得上是全天下最有权力之人了。
于是,侍卫洛锦与何舜,看见了从来都严肃得恨不得眼神能冰封百里的曦帝,突然露出笑脸来了。
这一瞬所有与钟离湛有过接触的人都不禁打了个寒颤。
只见“钟离湛”于高马上朝着那孩子微微俯身,声音几乎算得上柔和道:“想要孤的马?”
被纵容的孩子哪儿听得出这声“孤”的特殊性,反倒是他一旁的家丁们脸色苍白,瞬间明白了什么。
他们没机会开口,云绡便挑眉道:“好啊,赢了,这马就是你的。”
“比就比!”
小孩儿说完,身旁的家丁已经跪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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洛锦与何舜都不敢吱声,尤其是眼下的钟离湛嘴角噙着一抹笑,眼底还有几分愉悦,让他们实在没弄懂这是怎么回事。
就在那个小孩儿答应要和君上比赛之后,十来个小孩儿就都被迫趴在了地上,他们瘦小的身躯上背着各自府上的家丁,一阵阵哭闹声传来。
云绡说的,谁赢了,这匹马就归谁,她可没说是自己和他们比。
“不是很喜欢把人当成马吗?还说那些人连马都比不过,是畜生不如,那不如你们来当一回畜生,好给他们打个样,教教旁人,畜生应当是什么模样的。”
云绡说这话时一派认真的模样,又恍然道:“不对不对,你们其实不必学马就已经把畜生样子学了个满分了,要论做畜生啊,还是你们强。”
说着,她问何舜:“何大人,你瞧瞧这些孩子学得多好,不愧是氏族嫡系,这算不算家学渊源?”
何舜:“……”
这话谁敢接?
四周寂静,反倒衬得前方一边哭一边爬的孩子们的声音更加刺耳,而那些家丁们不敢压在自家小少爷的身上,偏偏“钟离湛”看着,他们更不敢将脚放在地上缓一缓。
“臭阿福,死阿福,回去我就让爹打杀了你!”
家丁听着身下小少爷的话只觉得背后一层冷汗,这回怕是小命要交代了。
都是锦衣玉食养出来的少爷们,谁能背上坐着个成年人还有力气爬到终点?一大半的小孩儿一半路都没走到手脚就被磨出血,又因天热一晒,直接昏了过去。
剩下的那几个也没落得好,是他们自己家里的家丁吓昏了,而他们只能趴在原地不敢动,呜呜直哭。
云绡没兴趣看热闹了。
她从头到尾都没下马,这边闹剧结束了便骑马从那些小孩的头顶跃过去,半点也不担心自己的马蹄失足,会踏死其中一个。
何舜这个时候才回过神来,倒吸一口凉气问洛锦:“君上今日……见了什么人吗?”
洛锦也傻了。
钟离湛自从成了曦帝之后,便一直都是他跟在身后的,他自认算得上钟离湛的亲信,除了吃和睡,几乎没有分开过的时候,也自认了解钟离湛。
曦帝对待恶人冷硬,杀人时从不手软,平日里也是目带寒意,戾气萦绕的样子。可实际上他做事颇有准则,从未见过他欺过孩童妇女,更别说今日这般直接羞辱了。
若按照以往,在他们发现那些小孩欺负尾人时,曦帝就该给他示意,让他阻止,再将这些孩子提去各家府上,问责其氏族家主,倒是不太会为难这些孩子。
可今日他何止是为难孩子?他不仅欺负他们,甚至还侮辱他们,嘲笑他们,现在……无视他们。
洛锦不敢耽误,也不会将曦帝的行踪告诉何舜,领着手下快速跟上。
何舜看他们一群骑马的走得那么快,脚步凌乱地跟着跑,路过那些还在哭的孩子身边,眼底透出几分快意。
这些氏族,总要拿几个出来磨磨刀子,才能震慑野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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云绡离开风峪镇的主街便往那批被烧毁的茅屋而去。
十三所屋子几乎连在一起,烧得只剩下一些建房子的木梁。那十三户被烧毁的人家旁还有两名妇人,一个老人和三个孩童守着,几人都在哭。
那个老人在看见云绡的时候不知想到了什么,突然起身瘸着腿朝她这边冲来,崩溃地怒吼道:“把我也带走,把我也带走吧!你们这群恶人,终有天神降法来劈死你们!”
那老人来得快,云绡握着缰绳扯着马要往后退,可她身下的马似乎因为老人的举动受了惊吓,脚步凌乱地跑了起来,横冲直撞的。
云绡双脚套在脚踏上,偏偏这具身躯又很高大,她的姿势实际上是有些别扭的,要控马也不简单。
手忙脚乱之际,眼看着这匹马就要冲着一旁从小巷子里头走出来的孩童过去,云绡勒紧缰绳,马蹄高举,立刻就要从马上摔下来。
【当心!】
手臂传来一阵失控感,云绡的手脚感官在这一刻变得僵硬,动作却迅速调整了过来。
马头调转,从一旁过去,云绡也在马背上坐稳,心有余悸。
她看着自己的手不受控地轻轻抚摸着马鬃下的某一处,身子前倾,似是安抚那匹马,而后那道熟悉的声音再度于脑海中响起。
【逐云,安静。】
“逐云。”云绡察觉到自己重新可以掌控这具身体了,按捺住心中的震惊,唤出身下这匹马的名字,学着那人的语气道:“逐云,安静。”
这匹马果然安静了下来,云绡几乎是生死擦肩,身后的嘈杂声传来,她慢慢定下心神。
云绡侧身看向那脸色苍白的小孩儿,他险些死于马下,与云绡对上视线的时候才找回了自己的魂魄般,腿一软,坐在地上了。
两名侍卫拦住那意识已经有些疯狂的老人,洛锦和何舜走到云绡身边,洛锦打量云绡有无大碍,何舜则解释那个老人的身份。
老人身后垂着半截尾巴,他已经是将入黄土之人,却没想到自己的两个儿子,两个儿媳妇,还有四个孙子全都死在了这场大火中。一家九口人,如今就剩下他一个,就这么疯了。
方才看见云绡,也是见云绡穿着打扮与众不同,像是那些高高在上拿捏他们性命的氏族,这才会应激冲了过来。
经何舜说,云绡才知道风峪镇内的情况,与那几个欺负人的小孩说得一样。
五帝在世之时,这里就是曦族的领地,而那些尾人族都是他们在战乱时期便诓骗或俘虏过来的,又或是被尾人那边以某种交易卖入曦族的氏族当牛做马的。
即便钟离湛已经杀了五帝,结束了乱世,各族表面上看着平和,可偏远之处仍然保持着以往的统治。
这里的尾人,世世代代都归那些曦族的氏族管着,钟离湛解放了他们,可根深蒂固于他们心中的臣服并未解放他们。
这个时候的尾人,仍然会被其他族类排挤和轻视、嘲讽,因为他们多了一条尾巴,一条没有用,却和动物一样的尾巴。
云绡瞥了一眼还坐在地上的孩子
,和那边嚎啕大哭的老人,眉头紧锁。
其实她一直想知道,尾人族的尾巴……究竟用来做什么?
这东西除了能暴露他们的心事、情绪之外,给他们带来什么益处了吗?若只是为了彰显尾人族与他族不同,那就更奇怪了。
毕竟不论是曦族、人族、旖族和湖族,他们都长得一样,没有缺什么,也没有多出什么。
偏偏尾人族,明明有过人的天赋,却挂着一条累赘的长尾。
第37章
何舜说,此地之事棘手,便是棘手在剩下的尾人似乎已经被风峪镇的氏族驯化了。他们已经忘记反抗,甘心成为这些曦族世家的奴仆,若非牵扯生死,恐怕都不会哭诉。
六十一个尾人的死亡,起因只是因为其中一个尾人的母亲病了,对方听闻北朔有神医,一张符纸可解百病消灾,他想带着母亲去看病。
而世家却说,那尾人是因为不堪被他们欺凌,打算上北朔面圣,在钟离湛面前告状,所以将他们关押在了茅屋里。
钟离湛之威名便是曦族本族的人也闻风丧胆,不单单是因为他曦帝的身份,更因为他不论权贵,不问血统,不顾氏族大家,亦不在乎自己的名声好坏,只要是有人告到他的面前,他的眼睛都能看穿真伪。
若所告为真,被告者逃不过一个死字。
不久前已经有许多氏族都因为各种原因落得个嫡系全亡,旁支凋零的地步。
这些氏族的手上谁没有人命,尤其是在钟离湛的厉政之下这些氏族都害怕自己族中阴私腌臜的勾当暴露,宁可错杀也不会放过。
那个尾人的母亲终究是死了,而他也在自己母亲死后起了反抗之心,笨拙地随身带着一把生锈的刀,在那迫害自己的氏族围观他们耕地时,悄悄跟了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