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9章

  脸上看不出什么表情,但拆枪的速度很快,动作也很稳。将弹匣全部拆空以后,有空最快速度将枪重新组装完好,有条不紊,仿佛做过成千上万遍那样熟稔。
  伯顿推门进来的时候从后面看着他的背影,忍不住鼻头一酸。
  他是洛厄尔的亲卫,自两年前来到他身边起,就发现少将除了上战场杀敌之外,几乎没有别的兴趣爱好,唯独偏爱自己随身携带的那把伯莱塔——一把在光能枪出现以后早已退出历史舞台的老式手枪。
  心情好的时候会玩,心情不好的时候也会玩。
  仿佛任何情绪都能在这种重复拆装的过程中找到出口。
  而现在明显是心情不好的时候。
  别的雌虫不知道,伯顿却心知肚明。
  如果说虫族百分之九十九都是渴望得到雄虫垂青,以求获得信息素抚慰的雌虫,那洛厄尔少将便是那宁愿死去,都不想跟雄虫匹配的百分之一。
  最开始他以为是洛厄尔应当只是性格桀骜不驯。
  他应该只是不愿意向未来可以预见的悲惨命运屈服,不愿意向那些眼高手低的废物雄虫跪伏,不愿意将自己在战场上拼杀而来的荣耀与权柄拱手相让。
  直到他亲眼目睹洛厄尔不受控制地陷入发情期和精神力暴乱的模样。
  平日里那个强大而寡言的少将好像变成了另外一个样子。
  狼狈、挣扎、痛苦。
  分明已经被刻在骨子里的本能和欲望折磨的鲜血淋漓,哪怕已经失去理智,依然强撑着重复同一个名字。
  好像只要喊出那个名字。
  濒临崩溃的精神海就可以得以平静,又如深渊的欲望也能被悉数被填平。
  简简单单两个字。
  在洛厄尔的世界里,仿佛就能抵得过这世上效果最好的抑制剂。
  当时伯顿震惊至极。
  ——他发现,或许这才是洛厄尔少将坚决抵触跟任何雄虫匹配的真正原因。
  伯顿不知道那是不是洛厄尔少将倾慕的雄虫,但他曾经悄悄在星网上查询过相同发音的名字。
  虽然那个名字听起来有些奇怪,伯顿也不知道洛厄尔口中说的究竟是路还是陆,但无一例外,每一次在终端搜索都显示查无此人。
  当然,就算再怎么好奇他也不敢多问。
  毕竟每一次浑身是伤从禁闭室里走出来的洛厄尔少将不需要任何人搀扶,也不需要任何人关心,他仿佛只需要依靠S级雌虫近乎逆天的恢复能力,便能迅速调整好状态,继续在战场上冲杀。
  再也看不出在禁闭室不受控制跪倒在地喊出那个名字时的脆弱,让人实在不敢去窥探他的内心,了解他真正在想什么。
  直到去年洛厄尔少将遭异兽首领划破了那张漂亮至极的脸……当时伯顿在旁边急得眼睛都红了,毕竟谁都知道异兽的爪子有毒,还带有极强的腐蚀性,若是不及时处理,连军部最高级别的修复药剂都没办法保证能恢复如初。
  然而洛厄尔却坚持要继续战斗。
  他好像根本感觉不到疼,甚至还很轻地笑了一下——要知道,整个第一军团都知道洛厄尔少将的笑容实在罕见,分明长了一张在帝国都排得上号的美人面孔,偏偏吝惜于用那张脸做出任何表情。
  洛厄尔用弹出的光脑当作镜子,望着那道几乎贯穿了他半张脸的伤痕,不知道在想什么,笑了一会儿之后笑容渐淡,抬眸望向伯顿问:“这样是不是比之前更顺眼?”
  “……”伯顿几乎要哭出声来。
  “好了伯顿,别垂头丧气了,不知道的还以为我马上就要死了,”洛厄尔面无表情地收起光脑:“留着这样一道伤疤,最起码能给我减少很多麻烦,不是吗?”
  伯顿隐忍的哭声一滞。
  他瞪大了眼睛,忽然后知后觉意识到一件可怕的事——洛厄尔极有可能是故意的。
  故意让异兽冲破他的防线。
  故意收起翅翼任由异兽首领用利爪划伤他的脸。
  因为他的精神力暴乱频率越来越高,时刻都仿佛在钢丝上行走,就连第一军团的索伦上将都曾严令洛厄尔在离开前线之后立刻跟雄虫匹配,拯救自己岌岌可危的生命。
  伯顿还记得当时索伦上将面沉如水,掷地有声:“洛厄尔,这是军令!”
  “没有任何坚持比生命重要,奥诺里帝国也没有任何一只雌虫可以离开雄虫单独生存!”
  “你的发情期和精神力绝对不能再拖了,现在我以第一军上将的名义命令你,在回到首都星之后立刻嫁给一只雄虫,届时由我来亲自替你挑选,我以帝国上将的名义保证你在婚后可以继续回到军部上班,不要再抵抗,不要再坚持,你听到了没有?!”
  洛厄尔始终沉默不语,在一旁低眉顺眼站军姿的伯顿还以为他这是默认了的意思,却万万没想到洛厄尔转过头就用这种方式毁掉了自己的脸。
  伯顿真的不懂少将究竟在想什么。
  究竟什么原因能让他狠绝至此。
  因为那个在精神力暴乱时依然念念不忘的名字吗?可倘若真的那么喜欢,少将为什么不直接嫁给那只雄虫,反而将自己折腾成现在这样。
  那天晚上,他看见洛厄尔喝了一整瓶白兰地。
  金色绿眼的军雌左边半张脸已经被纱布包扎起来,分明没有发情,也没有失去神智,但不知道是酒精作用还是别的,伯顿恍惚看见洛厄尔的眼睛好像红了。
  就在他犹豫着要不要将最新军报送进去的时候,坐在办公桌前的洛厄尔又从烟盒里抽了支烟。
  他用修长白皙的手指夹着细长的香烟,抬眸望向站在门口的伯顿,眨眼之间就恢复了平常的样子,“进来吧。”
  好像方才那一瞬间看到的所有脆弱失神都是伯顿的错觉。
  两人聊了会儿公务,最后伯顿要退出去的时候洛厄尔突然抬眸问他,“换作两年前的你,应该已经认不出现在的我吧?”
  伯顿一愣,支支吾吾说不出话来。
  毕竟少将在这两年间确实变了许多,现如今连这张脸都变成这样……
  也没强迫他回答,洛厄尔又笑了一下。
  他将手中细长的香烟按熄在烟灰缸里,低垂着眼,不知道在想什么。
  伯顿一直记得那个洛厄尔少将那天的表情。
  而现在,这个不知道该怎么形容的表情仿佛又再度出现在他的脸上,甚至比那天晚上看起来更加令人难过。
  想到星网上那些关于希奥多亲王的传闻,虽然不知传言究竟是真是假,伯顿咬了咬牙低声道:“少将,若是您当真铁了心不愿与希奥多亲王成婚,大可以不回首都星复命。”
  “第一军团上下都会掩护您的踪迹,我跟罗伯特、多里安、纳什他们也愿意追随您的脚步。”
  这话是伯顿犹豫了好几天才说出来的。
  而且他也没有说假话,倘若洛厄尔回到首都星将面临那样悲惨的结局,那么即使违背虫神的意志,他们这些跟随洛厄尔出生入死的部下也会誓死捍卫他身为少将的尊严,哪怕要为此付出巨大的代价。
  听到这话,洛厄尔没忍住笑了一下。
  他将目光从手中的银色伯莱塔上面移开,掀起眼皮望向伯顿,露出来的半张脸精致美丽,半张脸则横梗着一条令人无法忽视的红色疤痕:“不回首都星复命,然后呢?”
  “从帝国叛逃?带着你们这些人从第一军团正规军变成人人喊打四处逃窜的星盗?”
  他不可能将自己的部下引入歧途。
  更何况这事情远没有伯顿想的那么简单。
  别不说他们能不能逃过军部的追捕,希奥多亲王与军部之间联系紧密,前线多少将士的军备皆由他出资购买?
  一旦因此惹怒了他,后果不堪设想。
  洛厄尔绝不可能自私到为了自己,去连累一手提拔他至今的索伦上将和其他军团的战友。
  “好了伯顿,”摩挲了一下手中锃光发亮的银色枪支,洛厄尔再次重复了一年前他曾经对伯顿说过的话:“别垂头丧气的,你应该替我感到庆幸。”
  庆幸那位希奥多亲王殿下患有信息素应激障碍,无法标记任何雌虫。
  庆幸那位希奥多亲王殿下看中的不是他这个人……而是他的翅翼。
  是的。
  身为第一军高级将领,洛厄尔知道的远比伯顿要多得多。
  他知道希奥多亲王每年向军方支付的大额军费背后究竟隐藏了什么,也大概能猜到希奥多亲王向他提交匹配申请的真正目的是什么。
  洛厄尔很难形容自己心中究竟是什么感觉。
  说愤怒,其实谈不上愤怒,毕竟他曾经为自己预见的结局,远比被摘除翅翼更加惨痛。
  说不甘,也谈不上不甘,毕竟嫁给一只雄虫是奥诺里帝国每一只雌虫都无法逃离的宿命。
  洛厄尔见过太多对雌虫动辄鞭笞、折磨、羞辱甚至虐杀的雄虫,对于希奥多亲王在暗地里做的那些事也并不觉得稀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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