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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59章

  殷禅想去抓她的手,偏不巧,那位姑娘刚好转身,殷禅抓了个空,指尖捏着还没来得及悄悄溜走的清风,抿起嘴,失落地道:“不好。孤快要死了。”
  “呸呸呸,别说丧气话。”少女抱起食盒,走了三两步,一转身,坐在了龙榻上。她笑着捏起一个蜜饯,送到殷禅嘴边,笑眼盈盈,“来,吃个蜜饯吧。”
  殷禅舔了舔下唇,苦涩地道:“不吃,孤没有胃口。”
  “不行。你这个样子,不能不吃东西的。”少女凑上前,两指夹着的蜜饯抵着殷禅的嘴唇,“我喂你吃,你不吃也得吃。”
  殷禅无奈地笑了一下,张开嘴,把蜜饯含了进去。
  这位姑娘嚣张随性,做起事来不拘于礼数,殷禅没说什么,殿内的女婢们也没说什么,桓秋宁心想,难道此人便是姝月公主?于是,低眸示礼,恭敬道:“见过公主。”
  此话一出,长辛殿中的所有人几乎在同一时间看向桓秋宁,只是看着,哑口无言。桓秋宁知道自己认错了人,讪讪一笑,随后看向殷禅,连忙找补道:“王上,可否容南山冒昧地问一句,这位姑娘是?”
  殷禅刚要开口解释,便被又那位姑娘喂了一个蜜饯,只好抿着嘴嚼了嚼。
  “我叫熹和,住在城北的董府,才来不久。家父让我进宫照顾王上,我还不太熟悉宫里的规矩。如果有失礼的地方,请多多谅解。”
  难怪敢在坎舛宫如此放肆,原来是董府的人。只是,她不顾礼节,举止随意,倒不像是祖训严苛的董氏能养出来的女儿。
  熹和见桓秋宁长相俊美,即使只穿了件素雅的青绿色长衫,依旧气度不凡,便问道:“你是宫里新来的太医?我瞧着你不像是有真本事的人,倒像是个靠脸吃饭的花瓶。”
  “他是……”殷禅动了动手指,想替桓秋宁解释,却没想到桓秋宁竟然顺着熹和的话,应着了,“臣正是新来的太医,擅长研究诸类毒药的解药。王上,不知臣可否为您诊脉。”
  熹和与殷禅对视了一眼,明白了他的意思,道:“过来吧,我倒要看看你有什么本事。”
  言罢,她摆摆手,对殿内的女婢们道:“家父夜里要入宫,他想和王上一起吃顿饭,你们下去准备吧。这里有我看着,不会出什么事的。”
  女婢们退下后,熹和抓着殷禅的手,看向桓秋宁,焦急地问道:“你是什么人?是我父亲让你来的?”
  桓秋宁打量着殷禅惨白的皮肤,笑着反问道:“你父亲是谁?”
  “你不知道?”熹和下意识地挡在殷禅身前,“我父亲是大司马董明锐,怎么,要我亲口说出来,你才信?”
  “是了。没错,的确是你父亲让我来的。”桓秋宁依旧半信半疑,心道:“董明锐明明是个孤独终老的命格,先是死了爱人,后来又死了夫人,哪来的女儿。呵,怕不是在路边捡来的。”
  他握住殷禅的手腕,阖上眼,探了探,慢条斯理地言道:“我并非太医,刚才那番说辞是说给宫里的女婢们听的。不过,我虽不懂医术,却会给人下毒。我救不了他,但也许能告诉你,他中了什么毒。至于能不能活下去,就看你们的本事了。”
  桓秋宁的手指落在殷禅的手腕上,探了半炷香的时间。睁开眼后,他看向殷禅,欲言又止。
  “南山,说罢。”殷禅似是终于松了一口气,惨淡地笑一下,问道:“孤只有一个问题,孤还能活多久?或者,你能不能告诉孤,孤会在什么时候死?”
  桓秋宁沉默地注视了殷禅一会,换回他们之间最常用的称谓,由心发问道:“病秧子,你真的想知道吗?”
  “恩,我想提前有个准备。”殷禅抬眸看向熹和,温柔道:“熹和,我渴了,想喝杯水。殿里只有茶,你能去帮我换一壶水吗?”
  “为什么不让我听。”熹和是个有灵气的姑娘,她知道殷禅怕她知道自己死期将至会难过,才故意支走她。她已经做好了和殷禅一起面对的准备,可是殷禅却没有给她这个机会。
  “你这个不讲义气的家伙,等着喝水吧!”熹和留在这句话,低着头跑出了长辛殿,甚至连茶壶都没拿。
  殷禅望着她的背影,捶着胸口,痛苦地咳嗽了好久。
  桓秋宁坐到殷禅身边,眉头微蹙,“病秧子,你的体内有十几种毒药,每一种都会让你痛不欲生。我真不敢想,这么长时间,你是怎么忍过来的。每一天,你都有可能会死。”
  “时至今日,我已经不知道痛苦是什么滋味了,我早就没有知觉了。”殷禅的胸口起起伏伏,每一声喘息都像是在呻吟,“我现在就想死,可我还不能死……”
  桓秋宁失落地望着殷禅,摇头道:“对不起,我无能为力。”
  “不是你的错。其实我一直知道你的身份,桓珩,早在你认识我之前,我就见过你了。”殷禅回忆着过去,嘴角微微扬起,“那时,我父皇还在人世,我还是上京城中最风光的五皇子。那时候,上京城里的姑娘们,都说我是上京城中开的最肆意的一朵凌霄花。”
  “偶有一日,我与皇兄出城赛马,归来时,已经是灯火通明的时辰了。我赢了皇兄,心情大悦,骑着马,拎着酒壶悠哉悠哉地游街赏灯的时候,遇到了满身是血,被赶出家门的你。那天晚上,我朝你扔了一壶酒,你没理我。再后来,我查过你,知道你是桓相国家的小儿子,也知道你干过的那些事。那时候,我觉得你是一个特别有个性,有血性的人。真好啊,繁华的上京城,无忧无虑的少年时,只可惜我们都回不去了。”
  这番话打了桓秋宁一个措手不及,他看着殷禅,一时语塞,竟然只字未语,眼神中却满是遗憾。
  富贵迷人眼的上京城,那么繁华,那么美好,却那么让人觉得遗憾。
  “桓珩,从你入荣王府,成为幕僚的那一天起,我便一直想对你说一句,对不起。”殷禅的眼神越发清澈,仿佛不曾见过人间冷暖,未曾体会过病魔缠身的痛苦。
  “当年,桓氏灭门一事,我想要拦,却无能为力。对不起。我知道你恨殷氏,恨我的皇兄,也恨我。我知道你是董明锐的人,知道董明锐这些年一直在为你铺路,替你们桓氏报仇,可你到郢州这么多年,从来没有对我下过手。说到底,是我殷禅欠你的。”
  桓秋宁压抑住心中翻涌的波涛,问道:“你说这些,是想让我原谅殷氏?”
  殷禅偏过头,看着香炉中缓缓飘出的白烟,哑声道:“这些年,我一直在替殷氏赎罪。当我真正独居一方,称王称帝的时候,我才明白,殷氏造下的深重的罪孽,是赎不完的。我真的没有办法了,无论谁坐在这个位子,都会变成这样的,利欲熏心,遍体鳞伤。桓珩,我死不足惜,可天下人怎么办?郢荣的百姓们尊我跪我,只要我还有一口气,我活一日,便护他们一日,可我死了以后呢,谁来护他们呢?”
  “来到郢荣后,我尊佛礼佛,常常在想,庙宇中的神佛是否真正地庇佑了苍生,为什么那么多人求佛拜佛却于尘世中沉沦,遭受各种苦楚。如今我算是明白了,不是天下的百姓心不诚,而是神佛,有眼无珠。”
  桓秋宁坐在一旁,安静地听着,知道殷禅从枕头下面拿出了一份遗诏,送到了他的怀里。
  殷禅的眼中血丝密布,眼角掬着一汪苦涩的泉水,“桓珩,我这一生从没有求过任何人,今日我求你。我告诉你,柏宴是我皇兄的儿子,也是养在照宴龛照府的二公子,殷氏会保他,照氏也会保他。只有他,才能名正言顺地成为郢荣的新王,大徵的新皇。等我死了,你替我把这封遗诏交到柏宴的手里,我要传位于他。必须要等我死了以后,再把他的身份公之于天下。只有这样,他才能活下去。”
  桓秋宁看着手中的遗诏,问道:“为什么信我?”
  殷禅惨淡地笑了一下,歪着头,望了望殿外的天空,“背负着血海深仇却依然能够好好活下去的人,我相信,他的心中一定还有良善,一定能绝处逢生,闯出一条干干净净的路。”
  第110章 风筝上的绝笔
  乌鸦喜食腐肉。
  几只乌鸦落在枝头,歪着脖子盯着木盆中殷禅换下来的衣裳,好似闻到了血腥味,拧过头叫了两声,一齐扑到木盆中,把殷禅的龙袍撕了个粉碎。
  宫中的女婢们见此场景,心中大骇,仓皇而逃,自此宫中便有了殷禅是个“活死人”的传闻。
  谢柏宴带兵从琅苏回到王都的时候,殷禅已经从“活死人”变成了一具冰冷的“活尸”。
  从桓秋宁入宫见他那日起,他的身上便开始长一种黑紫色的烂疮,最开始是长在手背上,慢慢地顺着小臂爬上肩膀,最后连胸口处也烂掉了。
  仿佛他的价值已经被一点点地榨干殆尽,如今,已经没有人在乎他的生死了。
  殷禅死的那一天,王都下了一场雨。
  秋雨寒凉,倾盆而下的大雨把宫人们扬起的黄纸砸在泥水里,雨水冲掉了金丝楠木王棺上的金漆,也带走了宫廷中凄惨的哭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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