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7章
“十三啊,哥后悔了……”桓秋宁抱着膝盖,缩在角落里,泣不成声,“哥好后悔……”
常有人说时间是治愈一切的良药,能解万种毒药的解药,可是转眼过去了这么些年,十三死去之时的那场大雨依旧倾盆而下,把桓秋宁困在原地,遍体鳞伤,痛不欲生。
“后悔”才是这世间最没用的两个字,伤人伤已。
油灯将熄灭未熄灭之时,一个人走到桓秋宁的身后,捡起了掉在地上的卷轴,轻声道:“我说过,我和你父亲在地底下埋下了种子,他想要的花,只有你能种出来。”
桓秋宁闭着眼,深吸了一口气。他扶着墙壁,背对着身后之人,缓缓起身,问道:“你是谁。我该如何称呼你,事到如今,你想用什么样的身份与我谈你口中的‘种花’。董明锐,你以为,我还会再信你么?”
“灰雀没有死。”董明锐两手掐腰,大腹便便,他的影子落在墙壁上,像一个肥头大耳的不倒翁。
见桓秋宁没答话,他把手中的卷轴往后一扔,弹了弹指尖的灰尘,继续道:“我可没违约啊。那‘灰雀’如今虽是半死不活地躺在那龙榻上,可确实是吊着一口气,没死呢。起来罢,别跟条丧家之犬似的可怜巴巴地蹲在地上,铜鸟堂不算你的第二个家哪!”
“老头,我只问一句,你到底是为了什么?”桓秋宁转过身,对上那对闪着光的金丝眼镜片子,“你蛰伏这么多年,先是灭了干越王氏全族,铲除异己势力,取而代之,随后建立铜鸟堂,培养刺客、死士、间谍,为你搜集大徵乃至萧慎和旌梁各大世家的情报,一手把铜鸟堂推上天下第一情报组织的位置。”
“更可笑的是,你把我从萧慎的狼窝中捡回来,让我做你手底下的狗,为你卖命。你明知我要复仇,顺着我的意送我去上京城,让我一步一步地入你的局,杀你想杀的人。董明锐,以你的城府,当年桓江城变法失败后,你有的是办法明哲保身,可你偏要让稷安帝把你贬谪到干越,为的就是卧薪尝胆,你想要颠覆大徵,你也确实做到了。可你坏事做尽,受之人辱骂唾弃,忍尤含垢这么多年,为的是什么?”
董明锐叉着腰,叹了口气道:“桓珩,我曾经对你说过,我与你父亲的过往,我以为你会懂?”
桓秋宁道:“我懂得你对我父亲的情意,却不明白你为何会变得面目全非。”
“其实,我是一个一始而终的人。”董明锐推了推金丝镜框,眯起眼,眼角的皱纹似鱼纹,相当显眼,“我喜欢养鸟,便养了一辈子的鸟,我年少时心悦于一人,便念了他一辈子。你说我变得面目全非,可我却觉得我从未变过。你不了解我,你不知道,我年轻的时候,手段要比现在更狠。”
董明锐抬起手,转了转手腕,淡淡道:“这人的手腕啊,要有劲。”他敲了敲手腕,继续道:“这里要是没劲,什么东西都握不住。你想知道我处心积虑谋划这么多年到底是为了什么,行啊,我可以告诉你。”
他两手攥拳,伸到桓秋宁面前,挑眉一笑道:“我的手心里握着两枚棋子,你不妨先猜猜,这两枚棋子是谁?”
卖完关子,他乐呵一笑:“好好想想罢。这两个人,可都是你的老熟人。”
第108章 先帝遗孤(一)
桓秋宁想起了在琅苏去往郢荣的路上,谢柏宴给他看的沙盘。沙盘之上,是谢柏宴布下的以天地为棋盘,世家为棋子的棋局。
那日,谢柏宴对桓秋宁说,从他脱下菩萨天衣的那一天起,他要入世,他要为天下的黎明百姓争一回。
他说,他的背后没有世家,没有可以倚靠的权势,所以他需要桓秋宁。
在去往郢荣的船上,桓秋宁便已经想清楚了,如果真的到了要他做抉择的时候,他会赌一次,选择谢柏宴。
桓秋宁选择谢柏宴,并非是因为他是殷禅的义子,并非是因为他的另一层身份,也并非是因为他背后缠绕着的无数解不开断不掉的丝线,而是因为桓秋宁曾经见过他流下的一滴泪,为天下万民而流下的“观音泪”。
桓秋宁赌谢柏宴的眼睛,容得下天下万民。
“想好了吗?”董明锐摊开手掌,轻轻吹气,抬眼看向桓秋宁,“你有答案了么?”
“我不选。”桓秋宁往后一仰,靠在书架上,吊儿郎当地言道,“一个狼心狗肺的瘸腿皇帝,一个只见皮囊未见真心活菩萨,你要我选,我如何选?不过,我要有问题,你是从什么时候开始让殷玉那个疯子为你卖命的?”
“你知道啦!”董明锐舔了舔大金牙,乐呵一笑:“你猜猜呗!”
桓秋宁耸了耸肩,努嘴道:“我不知道啊,我套你话呢,没想到你这么实诚,一句话就招了。”
“没大没小!老子可是一堂之主,再不济,我也是你叔!”董明锐气得炸了毛,狠狠地跺了跺脚,指着桓秋宁的脑门,骂道,“你跟你爹一样,一肚子坏水,全是歪心眼!”
“老头,收手罢。”桓秋宁敛起笑,沉下眼,“回头是岸。就算没有岸,往回走,也许就有活路。你知道的,我杀过很多人,不想再见血了。”
董明锐掐着腰,放声大笑。笑完,他抹了两把眼泪,道:“哎,你跟我说什么回头是岸,说什么不想见血,怎么,你想弄死老子?桓珩啊,天下已经在我手里头了,还有谁能奈我何?我想让谁当皇帝,谁就是天下共主,我想让谁死,谁就得死在我脚底下。你不是想知道,我处心积虑地谋划多年,到底是为了什么吗,我告诉你,我想要的,就是能够翻手为云,覆手为雨的权力!我回不了头了,你也是。”
恍惚间,董明锐叹道:“自是人生长恨水长东啊。[1]”
“人生长恨水长东,”桓秋宁没想到董明锐气着气着,居然感慨上了,问道,“老头,你想要的都已经得到了,你还遗憾什么呢?”
“我有憾,可是恨却远远超过了憾。我恨殷氏,恨殷宣威,恨你父亲,恨我妹妹,也恨我自己。到后来,我恨天下人。”董明锐摇摇头,叹道:“你可知桓氏为何会灭门,你可知殷宣威为何非要弄死你父亲,弄死你全家?因为你父亲知道了一个秘密。”
“这个秘密,要从康政帝在位的时候说起。康政帝膝下有七个皇子,殷宣威是最不受康政帝重视的那一个,康政帝也没想到,这个最不起眼的儿子,竟然能一步一步地爬到龙椅前,用匕首指着他的胸口,对他说,‘父皇,您该退位了。这天下,要易主了!’。殷宣威这个人手段毒辣,与当时在朝中得权得势的席氏联手,弄死了他的六个兄弟,杀了他老子,当上了皇帝。登基后,他娶了旌梁的公主,也就是殷玉和殷玄的生母——荼梅。当时的皇后席氏是个心狠手辣的女人,她的儿子夭折于襁褓之中,而荼梅却为殷宣威诞下两位皇子,她心生嫉妒,想要杀死这两个孩子。殷宣威刚登基不久,仍需依靠席氏,不敢与皇后席氏撕破脸皮,只能对自己的儿子下手。他亲手弄断了殷玉的腿,给殷玄喂下毒药,让殷玄假死。恰巧,两位皇子出生的那个晚上,照府的夫人诞下一子,殷宣威急中生计,把殷玄送到了照府,所以那夜死的孩子,其实是照宴龛的儿子。而你父亲从大殿出来的时候,偏不巧撞见了这件事。”
“殷宣威生性多疑,不信你的父亲守口如瓶,等他完全掌控朝中政局之后,便开始一点一点地给你们桓氏下‘慢性毒药’,而‘变法’,便是致死的那一味药。”
“他为了让自己的儿子活下去,不惜杀死别人的孩子,杀死你全家几百口人,这就是殷宣威,而殷玉,跟他爹没什么区别。我设局,让殷玉杀死殷宣威,让他也体会体会,什么叫痛不欲生,生不如死,我只不过是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我凭什么要走回头路?!”
怒至极,董明锐大口地喘着气,老脸涨得通红。他瞪着眼珠子,指着桓秋宁,吼道:“桓珩,你知道谢柏宴是谁么!你知道他和殷玉是什么关系吗?他的每一层身份,都是用人命堆出来的,他的每一层皮,都是从别人身上扒下来的!”
“我知道。”桓秋宁佯装淡定,嘴角抽了抽,道:“我猜到了,所以我没选。”
董明锐阴下脸,一边眉微微扬起,接着桓秋宁的话问道:“如果我告诉你,我手中的这两枚棋子,你必须要选一个呢。”
桓秋宁抬眼,勾起嘴角,挑眉道:“那么,我选谢柏宴。”
“糊涂!”董明锐又来了火气,指着桓秋宁的脑门,“你就不问问我,就没有第三个人可以选,就没有第三条路可以走了吗!”
“怎么,老头,你想赶鸭子上架呀。我志不在此,你看错人了。”桓秋宁猜到他想说什么,去萧慎之前,在董明锐的府邸里,他就已经把话明着说了。
“你父亲死的冤枉。他是一个志向高远的人,还有很多心愿没有实现,我想,他的心愿,只有你才能完成。”董明锐摘下拇指上的戒指,递给桓秋宁,“孩子,这些年,你董叔我已经替你把所有的路都铺好了。你想要什么都可以,就算你想要这天下,董叔也能让你登上那九重阙,拥有无尽的权力与荣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