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3章
给铜鸟堂当了七年的狗腿子,桓秋宁早就有了极其敏锐的嗅觉,他从谢柏宴的身上嗅出了点别的气味——不怀好意的气味。
桓秋宁似笑非笑地问道:“活菩萨,你不诚心诚意地做观音菩萨,怎么开始运筹帷幄,指点江山了?”
“从我脱下菩萨天衣那天开始,我就只是我,我要做的事不再问佛法,也不再拜观音。我要做的是世事,所以我必须得先成为黎民百姓中最平凡的一个。”谢柏宴看向沙盘,他捏起一粒沙砾,“我不是执棋者,也不是控局者,我只是这一粒沙。”
神佛救不了世人,所以破庙里的泥菩萨活了,他要入世,他要翻了这天地。
至于他到底能不能把天地翻过来,就要看他的本事了。
谢柏宴很清楚他将要面对的是血浪滔天,是破碎的山河,所以他需要一位能让他没有无后顾之忧,能为了他孤掷一掷的盟友,也需要一把尚方宝剑。
桓秋宁就是他给自己选择的那一把最锋利的利刃。
谢柏宴知道桓秋宁孑然一身,在世上已经没有能让桓秋宁放不下的事情了。桓秋宁对人对事,没有执念,也就更能拎得清轻或重。
他是从上京城的万坟冢里爬出来的孤魂野鬼,受尽了冷眼与折磨,他比死人还要狼狈,也比鬼还要阴狠。
所以,他是一把沾了血的宝剑。
而桓秋宁遭受万人唾骂,生不如死,却依旧能够不疯不魔地活在这个世上,一是因为他的心够狠,二是因为他遇见了一个能砸开他心脏外边的那层寒冰的点灯人。
谢柏宴清楚地知道那个人是谁,所以这一局,他在明,桓秋宁在暗。
“好一个黎民百姓!”桓秋宁听出了谢柏宴的话中之意,他半信半疑,反问道:“谢柏宴,无论你想做什么事,善事恶事,为了黎民百姓也好,为了一己私欲也罢,皆与我无关啊。你凭什么把我拉进这趟浑水,让我做你的垫脚石?”
谢柏宴看向桓秋宁,露出了一个意味深长的笑容。
见到那个笑,桓秋宁就知道谢柏宴已经掌握他的把柄了。
他过早的暴露了自己的软肋,给了谢柏宴一击致命的机会。
“与你有关。”谢柏宴打量着桓秋宁的神情,“我能向你保证,无论今后发什么什么,无论我的立场与结局的输与赢,照山白的命谁也动不了。这个筹码,够份量么?”
“你想用他的命,逼我入局?”桓秋宁冷哼一声,他摇头叹息,“你还是不够了解我,我这个人冷血无情,对谁都是只有利用。难不成你觉得我对照山白的那几分虚情假意,是真心实意?你也太天真了罢。”
“虚情假意?”谢柏宴微微点头,不屑一笑,“我可不会为了照山白以身试毒,怎么,你比我这个活菩萨还乐善好施,心怀慈悲,喜欢以命换命啊。”
被人戳肋骨的滋味真不好受。
桓秋宁吸了一口冷气,耸了耸肩,假装附和道:“是啊,你可真是活菩萨,照山白刚中了毒,你就迫不及待地来探望了。我还知道的别的东西,咱们要不挑明了说说?”
“下棋罢。”谢柏宴冷下脸,指了指沙盘。
桓秋宁第一次从那双含泪悲悯的眼睛里看到如此冷冽的寒意,他不由自主地想起了一个人。
他试探性地问了一句:“你知道么,清江还有一个名字,叫‘屠龙江’。清江不清,是因为水底下藏着一条世人没见过的龙。你想不想见一见这条龙?看看这条龙的‘庐山真面目’。”
谢柏宴沉声道:“它既然藏在江底,一定有它不能显山露水的缘由。何必惊扰恶龙,自讨苦吃呢?”
“噢,原来是条恶龙啊。”桓秋宁从木匣中取出几个小黑旗,放在沙盘边上,笑道:“先下棋吧。”
阳光穿过船窗照进了船舱内,把沙盘上的星罗棋布关隘照的清清楚楚。
谢柏宴把一枚小黑旗放在了沙盘上的清江北岸,他道:“‘当局者迷,旁观者清’这句话说的不错,我们能以世家为棋,正是因为我们不是世家的人,不受世家的利益牵绊。其实我们一样,背后没有能依靠的权势。凡是必有利弊两面,虽然我们背后没有靠山,但是我们下手的时候,也能更果断一些,不是么?”
“是了。不过,我们不一样。”桓秋宁两手撑在檀木边上,看向沙盘,“你不是傍上了荣王这棵参天大树么?你的背后还有谢氏呢。只有我是无依无靠的可怜鬼。”
“我叛出谢氏的时候,就已经与谢氏一刀两断了。”谢柏宴不疾不徐,“更何况,谢氏是什么?它不过是一根绳,一根把杜氏、陆氏、照氏拴在一起的绳子。只要这根绳子断了,它牵制的三大氏族便会乱成一团,这就是它最大的作用了。至于郢荣,你想听点什么?”
桓秋宁想知道点郢荣的底细,但他也不是没有等价交换的筹码,“你与我讲讲郢荣,我跟你说说上京八郡,怎么样?”
谢柏宴坐在一旁,把戏台子留给桓秋宁,让他当主角,“先说上京。”
“既然要说上京,那就必须得先从当今圣上殷玉说起了。”提到殷玉,桓秋宁憋了一肚子火气,他睨了一眼谢柏宴,“殷玉不仅仅是天底下第一个瘸腿皇帝,更是唯一一个瘸了条腿儿还能御驾亲征的皇帝!他有勇却无谋,所有的心计都用在弄死他老子的事儿上了,老皇帝死了以后,他接连着发动了数次宫变,先是拿手握重兵的郑氏开了刀,处死了前御史大夫郑坚,以叛国之名追杀郑卿远,随后命人急召虞红缨班师回京,想把驻扎西北的红缨军和郑家军的兵权握在自己手里头。”
“早些年蛮邑的蛮寇翻过久寒山到夏豫作乱,康政帝重文轻武,刚开始放任不管,后来事态恶化,他不得不把兵权下放到各州郡,以抵抗蛮邑的流寇。世家各自屯粮养病,到了稷安帝时期,各州郡的守备军的规模已经快敢上禁军的步兵大营了,这还是明面上能看到的数量。殷宣威到了晚年,荒于政事,寻仙问道,吃仙丹把自己给吃死了,州郡守备军扩张的事儿他没管,殷玉刚登基不久,便收兵权,并且命太尉杜卫控制各州郡的守备军规模,将多出来的那部分兵纳入了禁军。他快刀斩乱麻,以为自己能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把这事儿给办了,他太自以为是,所以才会让本就摇摇欲坠的上京城完全陷入众矢之的。”
桓秋宁端起茶杯,润了润嗓子,慢慢地讲给谢柏宴听:“他以为他穿上龙袍当皇帝,就可以把整个天下控制在掌心儿里,就能为所欲为。各州郡可是世家的老窝,他动了世家嘴边上的饼,世家就得给他点颜色看看。这不,去年年底萧慎的弘吉克部突袭了原本郑氏驻守的常边郡,各大世家无人愿意挂帅出征,殷玉只能用他那条独腿骑上马,自个儿扛着刀杀到常边郡去了。”
听到此处,谢柏宴涩声道:“那一仗胜了,却也败了。”
“殷玉并非明主,那殷禅就能做得了天下共主了么?”桓秋宁问谢柏宴,“权力吃人。无论谁坐上那个位置,都没办法清醒地活着。如今萧慎虎视眈眈,旌梁搞暗度陈仓那一套,西部的蛮邑部落早就已经蓄势待发了。群雄逐鹿,乱世必起,你以为殷禅在郢州圈起一块地,跟董明锐那个老不死的东西一唱一和,给自己弄了个封号称王称帝,他就真的能当得了皇帝么?正值大变局之际,可悲的是,大徵的内部先乱了套。如今,大徵成了板上鱼肉,谁能让这条鱼活过来呢?”
谢柏宴闻声一叹:“鱼已经死透了。”
“是了。早就已经咽了气呢。”桓秋宁耸了耸肩,佯装叹息,再次试探性地说了一句:“子非鱼,安知鱼想不想活?”
“那便让鱼死而复生!”谢柏宴的瞳孔骤然缩紧,他紧攥着拳头,叹息声变成了轻吼声,“有的人生来便是天横贵胄,就算是卑微到了尘埃里,也能昂起头,从泥潭里爬出来。我谢柏宴今日对你敞开心扉,我与你一般,受过见过奢靡无度,见过民不聊生,也受过万种苦。既然是乱世,便要出英豪,我谢柏宴要杀出一条路——大徵的回头路!”
“好。”桓秋宁见谢柏宴一点一点地剖开了自己的野心,他微微一笑,“我以茶代酒,敬你一杯。以后,咱们就是一条绳上的蚂蚱了。活菩萨,苟富贵,莫相忘啊。”
谢柏宴亦以茶代酒,敬了桓秋宁一杯,“君子一言,驷马难追。我信了你,日后你可莫要教我后悔。我这个人平生最恨别人反刺我一刀。”
“那是自然。有句诗我很喜欢,‘无人扶我青云志,我自踏雪至山巅。’「1」”桓秋宁抿了一口茶,他挑了挑眉,等着谢柏宴接下一句。
谢柏宴淡淡一笑,接了下半句:“若是命中无此运,亦可孤身登昆仑。「2」”
“这两句诗,你我共勉。”桓秋宁自顾自地笑了一下,心道:“什么狗屁结盟,什么半吊子盟友,到时候剑指胸口,翻脸不认人倒是更有可能。”
他虽在心里乱骂一通,却凝眸看向了谢柏宴,欲言又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