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2章
可说到底,他在乎的又不仅仅是只言片语,他想成为某个人心里的人。只要那个人说出了那句道别,殷玉就会不顾一切地冲向他,抱紧他,不给他离开自己的机会。
贪念积少成多,变成了挡在他心里的丘壑,他看不清故人,也看不清自己。
沐浴着月光,再次闭上眼的时候,他觉得自己仿佛回到了那年花朝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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康政二十八年春。
农历二月半,百花争艳,花朝节。
入宫侍读的公子身上少不了脂粉花香,他们这一路上不知被多少锦衣华妆的娘子抛了花枝,纵然有心仪的,也只能婉拒。
毕竟,陪皇子们读书才是正经事。
照玊祎穿了一身惨绿罗衣,头发以竹簪束起,身上有各种花粉混合的香气。长身玉立,风度翩翩。
照玊祎来的时候抱了一大个花篮,里头塞满了大硕开得正艳的鲜花,他险些因为看不到路一头栽到学堂的地上。
他把花篮小心地放在了一边,四处张望,他在找一个人。
一位身着湛蓝色锦衣的公子紧随其后入了学堂,见状笑道:“诸位有所不知,一位小娘子捧着花篮子从照府门口一直追到了宫门外,照兄这才不得已把花篮收下,让咱们也能沾上这花香。如不是今日要来学堂听学,照兄怕是早已抱得美人归了吧!”
又有一位公子放下书卷,调侃了两句:“非也非也,以照兄的家世和才华,定是要全京城最惊艳的小娘子才能配得上,不知道你们有没有听说过桓府有位小娘子,容颜冠绝京城,人称菡萏仙子呢。”
有人疑惑道:“桓府哪有什么小娘子啊?相国大人只有一个儿子,如今正云游四方,还未回京呢!”
刚才那位公子继续道:“可传闻中那人容颜倾城,是个美人胚子啊!如果他是位公子的话,有些说不过去吧。”
有人一笑道:“害,怎么就说不过去了呢,容颜姣好的男子古往今来亦不在少数,兄台莫要太狭隘了!”
“也对,也对哈哈哈!择日有机会,一定要去一睹相国家小公子的真容!不过今日,咱们就逮着照兄使劲看吧!”
照玊祎一只手撑在木桌上,轻摇羽扇,漫不经心地求饶道:“各位兄台嘴下留情,若是一会儿让狄太傅听见了,可是要挨戒尺的!”
学堂内渐渐安静,大家都压下声音,跟蚊子哼曲儿似的小声交谈。
突然,门口有人打了个喷嚏,接连着又打了两声。紧接着传来了“咕噜咕噜”轮子滚动的声音。
来人正是许久不入学堂的九皇子殷玉,他的面容白皙,看着像是生了一场大病。
他好不情愿地掀起眼皮,一副困倦的样子,一进门就趴在了桌子上:“饿。”
殷玉刚一抬头就开始找照玊祎,他半睁着眼,懒兮兮地道:“照玊祎,爷饿了,有没有什么能吃的东西?”
伴读的公子腹诽道:“咋滴?御膳房不管饭?一上来就要吃的!”
照玊祎浑身上下摸了一遍,什么都没摸出来,无奈地摊开手,耸了耸肩。他歪头看了看那盆花道,抬手指了指,一脸真诚地问:“要不,吃这个凑合一下,行吗?”
“净整些中看不中用的东西!你是想毒死小爷吗?”殷玉看了眼那个五颜六色的花篮子,趴在桌子上埋着头道,“拿走拿走,爷最讨厌这种花花草草,一股味,呛死啦!”
大皇子闻声走过来,往他的桌子上推了一块帕子包着的蛋黄馅儿的酥皮糕。殷玉闻着香味睁开了眼,看见了大皇子衣服上的虎纹,反手就把糕点往地上推。
酥糕落地之前,被照玊祎稳稳地握在了手里,他坐回自己的文茵上,笑着道:“多谢大皇子。”
岂有此理?!
“不许吃!”殷玉抬起头眼见着照玊祎要把糕点送进了口中,脱口而出。
照玊祎摊开手把酥糕放在手心里,转着角度欣赏着,作出一副馋的就快要流口水的样子,频频称赞:“好香!不愧是御膳房做的酥糕,在下有口福了!”
然后,照玊祎在殷玉直勾勾地注视下,咬了一小口,一边嚼一边点头赞叹:“太好吃了!”
“照玊祎,你死了。”殷玉自己推着椅子就往外走,轮子和地面摩擦发出磨耳的声音,中间夹杂着他喋喋不休的抱怨。
走了很远,殷玉按住木轮,停在原地。他回头,看到身后并没有人跟过来,七窍生烟,一只腿不停地揣着一棵树,红着眼睛,一边踹一边骂道:“该死的东西,早晚死在爷的手上!”
照玊祎从树后面探出头来,歪头对殷玉说:“殿下怎么总是说生不生,死不死的话。殿下贵为皇子,从出生的那一刻起便拥有了寻常百姓无法拥有的一切,理应珍惜自己的生命。生命诚可贵,殿下怎么能因为一块糕点就判了我死罪呢。”
“呵,真是有意思,爷什么都不稀罕!你不好好在学堂读那些烂书,滚到这里来做什么?”殷玉的两根眉毛拧巴到了一起,身上乍现了几分八岁孩子身上的幼稚之气,他转头就走。
照玊祎转身一笑,三两步走到了他的身侧,温柔道:“我是殿下的侍读,既然殿下不在学堂,那么,我自然也不想留在那里咯!”
殷玉仰着头,微微挑眉:“少在这假惺惺,爷不吃这一套,从哪来的滚哪里去。”
照玊祎没理他,自顾自地抬头看了看天空,阳光很好,照在人身上暖暖的,他问:“天气不错,不如殿下陪我去个地方?”
殷玉不可置信地歪头,舔了舔后槽牙,表情好像在说:你敢安排爷?
“先等一下。”照玊祎跑回了树后,抱出了那盆鲜艳又刺眼的花。
殷玉两眼一黑:“……”
哪壶不开提哪壶,这人是真不怕死。
殷玉看着花篮子,气鼓鼓地说:“你干什么?先打人一巴掌,再给人一个甜枣?小爷可不吃这一套。你不是喜欢吃酥糕吗?去去去,去给大皇子当伴读吧,把这花篮子也给他吧!”
他像一只气鼓鼓的小河豚!
“我并非是喜欢吃酥糕。”照玊祎蹲在殷玉身前,温柔地说:“殿下,我只是希望你能在宫里过得更好。”
阳光落在了照玊祎的身上,少年明媚一笑,胜却春风拂柳,百花艳艳。
照玊祎不疾不徐,温声道:“我希望殿下在宫中能有一两位交心之人,这样皇后娘娘再为难你的时候,就能有人站出来替你说话了。”
“爷过得很好。”殷玉的眼角有点热,他抬手蹭了蹭,扭头道:“你不是说要去一个地方吗?走吧。”
照玊祎推着他往御花园方向走的时候,殷玉发现了一个致命的问题——这要去哪里的主动权竟然不在他手里!因为他坐在轮椅上,只能任由照玊祎推着轮他走。
照玊祎往哪儿推,他就只能往哪儿去。想到此处,殷玉非但没生气,反而悠闲地打了个哈欠。他道:“走慢点,小爷困了,想小憩一会。”
这一路上遇到了不少宫女和受邀入宫赏花的世家小娘子,她们虽然表面上对殷玉恭恭敬敬,从未失了礼数,等殷玉走远了,却不知天高地厚地谈论起了他的衣着和气度。
一位折了一枝淡粉色芍药掩面的娘子笑意嫣然,她看着九皇子的背影,对身旁锦扇半遮面的娘子低声道:“真是浪费了这一副好容貌,瞧瞧那双单若竹叶的眼睛,若是多上几分深情,不得迷死多少小娘子。”
她身旁的那娘子惋惜地摇了摇头:“可惜他身上有疾,恐怕这辈子算是废了。”
手里捏着芍药的娘子回头,刻意地说得大了点声:“他就算是再不济,也是个皇子,也由不着我们在这挑来挑去。”她在提醒身边人,谨言慎行。
手握锦扇的小娘子看着照玊祎的背影,莞尔一笑道:“我倒觉得他身后那位公子气度不凡,想来便是照大人家的丞公子了。”
一位小娘子道:“看年纪,应该是琼公子吧!传闻中那位清风霁月,才学惊人的丞公子,此时不是在春庭河畔避世吗?”
“也是也是。”手握锦扇的小娘子微微一笑,“你们看,琼公子和九皇子殿下长得好像啊,简直像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
周围人连忙道:“嘘!千万别乱说,九殿下可是皇子,咱们可别因为说笑闲谈,给琼公子招惹祸端!”
一位眉眼英气的小娘子掩面笑道:“我怎么觉得他们二人像两只开了屏的绿孔雀呢!”
微风拂面,小娘子们掩面笑着,竟比百花还要美艳。
殷玉的耳朵尖得很,这些话被他一字不落的收入了耳中,在听到最后一句的时候,他竟被口水呛着了,一边咳嗽,一边拧着脖子回头看了一眼身后之人。
两只开了屏的绿孔雀?!
“照玊祎,你居然敢跟爷穿一个颜色的衣服?!”他越说咳得越厉害,脸红得像被人扇了两巴掌。
其实那些话也被照玊祎大差不大地听了进去,他明明知道殷玉急什么,却还要装作不知道的样子说:“大徵的律法上又没有规定伴读不能与皇子穿同样颜色的衣服,莫非殿下有特殊的癖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