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5章
“廷尉大人稍安勿躁,太医院的人一直在榻前伺候着,定不会让凌王殿下有任何闪失。更何况,屋外有您亲自守着呢不是么?”张公公和声和气地说,“您也得注意身体呀,捉拿刺杀凌王殿下真凶一事,还得劳烦廷尉大人多操心呢。”
柳夜明愁眉苦脸道:“前夜郑卿远以下犯上,起兵造反,宫里头死了上千人。没个十天半个月,连死者的身份都查不清楚,更何况是抓住刺杀殿下的真凶。一切事宜,还得等殿下醒来之后,再做定夺。”
屋内,殷玉咳嗽了两声,依旧没有睁开眼。
他浑身是汗,正在饱受梦魇的折磨。太医给他喂了点安神药,但是并没有起什么效果。
梦里,殷玉站在未央宫的金殿中,面无表情地审视着地上的人。
殷宣威刚吐了一口血,他侧卧在玉阶上,又哭又笑地捶着胸口。身后的龙椅金贵奢华,而他这位真命天子,像一个绝望的囚徒,在生死的边缘线上挣扎。
他今夜注定逃不出这座宫殿。
殷玉看着殷宣威毒发痛苦,平静如水。
什么滋味呢?
看着曾经对他冷眼相看,满脸鄙夷的父亲痛不欲生地倒在眼前,仪态尽失,甚至一说话就吐血,到底是什么滋味呢?
殷玉看着他,心里莫名的痛快!
终于等到这一天了。少时的殷玉以为只有自己死在殷宣威的面前,才会想起自己还有他这么个儿子,才会有一丁儿的后悔,给他一丁点的怜爱。
他想要的爱不多,一个眼神,或者再奢侈一点,一个拥抱就够了。
殷玉无数次的幻想有一天殷宣威会抱着他的尸体痛苦流泪,后悔自己为什么没有早点疼他爱他,最后在遗憾里痛苦一生。
他宁可用自己的死去换殷宣威那点从未施舍给他的父爱,哪怕只有一丁点儿。甚至是唤一声他的名字,甚至是亲切地看他一眼。
可是,到头来,就是连那么一丁点都没有。
什么都没有。
殷玉以为自己活不过十八岁,以为自己一定会死在殷宣威的手里,死在深宫之中,发烂发臭,可是如今,更先一步站在死亡面前的人不是殷玉,而是殷宣威。
殷玉拖着残缺的腿,一点一点地爬过去过去,蹲在殷宣威的身旁,抬手抿去了他两鬓上的血。
殷宣威的人中发黑发紫,痛苦地张了张嘴,却骂不出一句话。
“父皇,你以前从未抱过我。”殷玉抱着殷宣威,让他靠在自己的怀里,“如果我不做一些伤天害理的事情,你甚至不会想起我。”
殷宣威张着嘴,“啊嘶啊嘶”的低声嘶吼着,他愤怒地抓着殷玉的手臂,鄙夷地怒视着他,想让他滚。
“疼么?”殷玉看着殷宣威充血的眼睛,“我小时候吃过很多毒药,苦的甜的都吃过。我享受那种毒发之后痛不欲生地感觉,却不喜欢吃了解药慢慢痊愈的感觉。置之死地而后生其实很痛苦,不如一死了之,一了百了更痛快,不是么?”
“逆子……你现在就杀了朕……杀了朕!朕死了,你也别想活!”殷宣威伸手抓住手边的匕首,怒喝道:“朕这辈子最后悔的事,就是生了你这么个儿子!”
“哎......”殷玉叹了口气,“父皇,你都快要死了,就不能说句好话,给我留点念想吗?我怎么就忘了,从始至终,你一直都是个冷血无情的人。我不是一个好儿子,可你也枉为人父啊。哈哈哈哈哈......当年我亲手杀了母妃,今日又要亲手送走你。看来,我真就是个注定孤苦的天煞孤星呢。”
毒素已经蔓延至五脏六腑,殷宣威浑身颤抖着,生不如死。到最后,他肝肠寸断,痛不欲生,求殷玉给他个痛快。
“朕这辈子伤害过很多人,可朕不后悔。朕唯一觉得对不住的便是你的母妃。朕曾经深爱过她,可那时的朕根本护不住她。是朕负了她。事已至此,朕已经没有活路了,朕自知无颜下去见她,可你,更没有资格去见你的母妃!”殷宣威大口吐血,握着匕首的手不停地抖动,“逆子,杀了朕,天下人都会恨你。大徵不需要你这样的帝王,你根本不配!”
殷玉握着殷宣威的手,将匕首抵在了他的胸口,只要殷玉用力,殷宣威便能立刻闭上双眼,逃离痛苦。
“哎......是啊,您可是大徵的帝王啊!怎么就落得了这般下场呢。您的眼里从来就没有我,您根本就没有正眼看过我,怎么知道我配不配呢?您一直不立太子,不就是在等您的弟弟,我那吃里爬外的皇叔回来么。真可惜啊......殷禅已经死了啊......”殷玉失望地看着怀里痛苦的父亲,不知不觉中眼睛蒙上了一层水雾,他丧心病狂地笑着,笑着在殷宣威的胸口上割出一道道鲜红的口子。
“父皇啊,我偏不给您个痛快,我就要您一点一点的死。”
羞耻和厌恶在一瞬间涌进殷宣威的心头,他绝望地看向宫外的漫天飞雪,昂着头深深地吸了一口气。他用尽力气,大骂道:“逆子,你终究不得好死!”
突然,殷宣威用尽全部的力气攥紧殷玉的手,将匕首刺进了心脏!
“啪呲——”天地一片血色。
殷玉什么都看不见了,当他的手掌感受到了一股温热的血流之时,殷宣威已经气绝。那双充血的眼睛凶狠地注视着殷玉,至死没有阖眼。
死不瞑目。
“父……”
“父皇……父皇?”
“父皇!”
“父皇!!!”
“死了啊,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真死了啊哈哈哈哈哈......您死啦!死啦!怎么就死了?”
“死了好啊,终于死了。死罢,您早该死了。”
“不!”
“不,话还没说完,现在还不是时候,您还不能死!”
殷玉愣了一瞬,用手捂住殷宣威的胸口,可无论他怎么用力,鲜血还是直流不止。
殷玉慌了神,连忙脱下外衣盖在殷宣威的身上,用手捂住殷宣威的眼睛,嘴唇抽动着,有很多话卡在了嗓子里,想说却说不出来。
“父皇,您睁开眼睛,不,不能死!不能就这么死了。您身上的罪还没有赎清,死人没法还债。不,我......我亲手杀了......不,不该是我......”
“父皇啊,再看我一眼啊......”
他歇斯底里地哭喊,将玉玺狠狠地砸向殷宣威的胸口,“还给你!我不要你的江山,不要你的权力!什么都不要!全部还给你……我......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我到底想要什么呢?”
“我不知道。”
殷玉筋疲力尽,跪在殷宣威的身旁,扪心自问,暗暗自嘲。
他到底想要什么呢?
为什么殷宣威死了,他根本没有感受到压抑在心底的大仇得报的快感,反而是无尽的迷茫与恐惧。
殷玉看向宫外,红梅在风雪中开的正盛,他从未见过如此凄美地梅花。殷玉抱着残缺的腿,一点一点地爬到雪里地,他仰望着红梅,哭道:“母妃,回来吧。父皇已经死了,以后这世上再也没有人能折磨践踏我们了。母妃,我……我亲手……杀了他......”
“他死了!哈哈哈哈哈他终于死了!他还是死了!他死了啊……活不过来了。”
没有了。
这个世界上与殷玉有关的一切全都死了,再也没有人会让他的心千疮百孔,也再也没有人会让他心痛了。
殷玉抬头望天,不明悲喜地笑了起来,他仿佛看到了无数张扭曲狰狞的脸……
香薰的白烟缓缓升空,几张满头大汗地脸惶恐地注视着殷玉,这已经是他不知道第多少次疯了一般大笑了。
殷玉在梦中呓语,说的也是些含糊不清的话,太医们不知道该如何对症下药,各个提心吊胆的,焦虑的人脸发绿。
突然,屋外来了人,一众皮靴把雪地踩得吱吱作响。
杜卫趾高气昂地破门而入,他跪在殷玉的榻前,激动道:“殿下,杜家军大胜!黑鹰军已经滚回了冰江,荆城和禹城守住了!”
柳夜明连忙追了进来,“杜大人,您别心急啊!殿下还没醒呢,他听不见啊。您别给他吵醒了!也不对,您要是能给他吵醒了,那您也是真有本事。”
殷玉咳嗽了两声,睁开了眼。
还真让杜卫把人给吵醒了!
众人跪地,沉声道:“恭贺凌王殿下!”
“有什么好恭贺的?”殷玉身上并没有伤,太医已经给他安上了假肢,他扶着床榻坐起来,继续道,“本王又不是死而复生,只是在梦里告别了故人,贪睡了几日而已。都起来罢,你们跪在这里,本王看了眼晕。”
殷玉的脑子里乱哄哄的,以至于杜卫问他前夜遇刺之时到底发生了什么,他只想起了有人从背后扎了他一下,然后就晕了过去,旁的什么也不记得了。
那夜,他本来是要宫墙上射杀桓秋宁,却没想到照山白竟然出现在了朱雀门外。
殷玉完全没有预料到照山白竟然真的肯为了桓秋宁这条贱命让照氏成为他的眼中钉肉中刺,竟然真的肯赌上照氏一族的命运。他一时不知道是该羡慕二人的情真意切,还是该立刻处死殷仁,断了照氏的念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