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据称,前三个月里,几乎每日早朝,都要少几个人。刚开始,还有那口无遮拦者胆敢置喙,第二日必消失无踪。三个月之后,朝中人心惶惶,人人自危,每每鸦雀无声。这一段晦涩过往,被民间野史称为“百日清洗”。
直至今日,经历过血洗更替,朝中旧臣仍占大半数,另外少半数则由宗室、地方推举、望族门阀捐纳、科举选拔等方式填补。虽说自那百日之后,帝王暗卫几乎未在朝中再有所大动作,但积威犹存。内阁重臣包括满朝文武,有相当长一段时间,需得小心翼翼地窥探帝王神色来斟字酌句。偏偏成景泽是个面无表情的,以至于早朝之上,时常君臣之间大眼瞪小眼,落针可闻。
夺江山可以靠铁腕,治理国家却不行。
渐渐地,也有些新臣敢于直言不讳,倒也不曾惹祸。时至今日,朝臣似乎摸到了点新帝的脉络,但凡就事论事专注本职,无论错对,皇帝几无苛责。明哲保身束手束脚,反而会被追责。因而,如今不管是朝会之上还是内阁议事,臣子是敢于讲话的。只不过,皇帝一旦表态,必定无人反驳。
这一日拖拖拉拉,七嘴八舌,争长论短,全是些棘手费神之事。何止今日,成景泽称帝三年多,就没有一天不是如此这般荆天棘地,如履薄冰,寸步难行。
君臣一起,午膳晚膳均在殿中凑合了。皇帝不讲究这些,臣子亦有苦难言。即至夕阳西下,赐座的老臣也实在坐不住了,一干人等方才被放了出去。
众臣尽退,值守的大太监来报,禁军统领求见,已在殿外等了两个多时辰。
“奴才与林将军交代过,陛下今日议事怕是早不了,请他先回。待差不多了,我差人去请。但将军执意等在殿外,或是有什么急情耽误不得。”太监怕被责问,抢先解释。
从早至晚,保持一个姿势坐了不下五六个时辰的帝王依旧脊背挺直,无一丝疲态。闻言,只略微点了点头,“让他进来吧。”
禁军统领林远大踏步入殿,径直走到御前,噗通跪了下来。
“微臣叩见陛下,陛下万岁万岁万万岁。”
当初,林远与成景泽乃飞鹰军主帅容珏最信任的左膀右臂。两人一个副将,一个先锋,一起出生入死过无数次,是彼此可以托付后背的战友。
林远与容珏年龄相仿,算是一起看着成景泽从十来岁的少年长成现如今的帝王模样。
是以,平日里若非重大场合,林远在陛下面前无需这般礼数过于周全。
过犹不及,别有他意。
成景泽目光直直地垂下来,林远是极少可以不躲不闪,与之对视之人。
片刻之后,他道,“将军请起,有话不妨直说。”
林远并未起身,但既然皇帝让他讲,他便不屑于拐外抹角,“臣以为,小少……荣国公世子入宫,寄人篱下,于礼不合,于情不正,请陛下三思。”
“寄,人,篱,下。”成景泽一字一顿地重复了这四个字。
林远不卑不亢地点了点头。
帝王默然良久,不答反问,“林将军以为,朕拿这位小世子该当如何?”
林远顿了顿,他知道进宫避难乃向瑾自己的选择。但无论看在向家、飞鹰军还是已故兄长的份上,他以为成景泽至少会妥善庇护。
“他,还是个孩子。”
成景泽淡淡,“他嫡亲的兄长在这个年纪已然在军中立足,朕十来岁的时候也上了战场,将军想必不遑多让……”
“陛下少年神勇,国公爷天赋英才,皆非凡人可比。世子自幼体弱,与吾等武夫也不是一个路数。”
“将军,”成景泽目色凛然,“他姓向……且,唯他,姓向。”
林远一惊,眉头拧到一处,“陛下难道还寄望于……”他蓦地止住声息。
皇帝波澜不动,“朕自是没有将军了解其秉性,若是你确认无望,那朕也可娇养之。”
林远张了张口,一时有些语塞。“臣……”他一咬牙,“臣考虑不周,僭越失礼,请陛下责罚。”
“罚俸三月,下不为例。”
“谢陛下。”
入夜,皇帝回到寝宫。他多年从军,不习惯被人贴身伺候,亲卫与太监跟到内殿之外,自动止步。
殿内,一着黑色夜行衣的身影悄无声息细地等在小书房中。
“殿下,您太惯着那姓林的了。”暗卫首领无一抱怨。
成景泽脱下外袍,横他一眼,“你也没规矩到哪里去。”
无一单膝跪地,“向家的孩子,您怎么会不护着?不过见他过于怯懦,想磨些血性出来罢了。”其实向瑾就算不进宫,陛下也一定会想办法保住荣国公府里的哪怕一草一木。可惜,有的人要么是太急功近利了些,要么就是目光短浅,不过也难怪,莫说一个十二岁的孩子心里没底,大部分朝臣,包括天子近臣,也并不信任过往那些情分重量几何。
归根结底,他们不了解当朝帝王。在众人眼中,一个六亲不认、暴戾、寡言……的九五之尊,谈何故旧不弃。
成景泽默然,不置可否。
无一不平,“恕臣多嘴,他们就是仗着您对已故世子爷的追念,得寸进尺。”
帝王走过来,一脚踢在他屁股上,冷声道:“出去。”
无一一瘸一拐,一步三回头地退了出去。
帝王行至窗边,推开窗扇,任由冷冽的寒风扑面而来,久久静立。
第4章
“禀太后,陛下今日寅时晨起,卯时早朝,之后一直与内阁大人们商议政事。午膳晚膳皆传在养心殿,戌时回到寝殿休憩。”内务府大太监例行汇报。
“唉!”端坐高位的刘太后轻轻一叹,“皇帝日日宵衣旰食,即便年轻体健,也是吃不消的,你们要多照应着些。”
“谨遵太后懿旨,有您挂念看顾,陛下定然洪福齐天,百病不侵。”大太监俯地叩首。
“可不是嘛,”太后身边贴身的李嬷嬷拿腔拿调,“太后镇日里忧思,皆是替陛下操心,汪公公可得体谅太后苦心,时时刻刻叮嘱陛下身边侍候的一干奴才才是。”
“嬷嬷放心,宫里宫外谁人不知太后慈爱。”
“今日无有他事?”
“哦,对了。陛下本该早些歇息,议事后禁军统领林远求见,又耽搁了些工夫。”
李嬷嬷不咸不淡,“林将军向来耿直,还是那套军中作风。”
汪公公陪笑,“说是为着荣国公世子入宫之事,也不知怎么触怒了陛下龙颜,被罚了三月俸禄。”
刘太后无奈地摇了摇头,“皇帝到底年岁不大,又一直身处行伍之中,难免脾气急了些。罢了,李嬷嬷,明日去库中挑对上好的玉如意,再拿几匹绸缎。哀家没记错的话,下月林将军的小女儿该满月了。”
“是。”
汪公公慨叹,“多亏太后细致周到,事事帮衬,实乃陛下之福。”
刘太后淡笑,“哀哀父母,奈何劬劳。不早了,公公退下吧。”
“嗻,奴才告退。”
汪公公低首后退至门槛,方才转身跨了出去。走出慈宁宫大门老远,他回首眯着眼望向远处夜色中的宫殿,良久不语
“师傅,”小太监困惑,“您在看什么?”
汪公公意味不明道,“……雾里看花。”
话说,当年成景泽带飞鹰军先锋抢先攻下盛京,庆王携长子入主,顺势称帝。彼时,神刀军与北疆联军亦未死心,不日赶到,于京郊盘桓,呈围城之势。成景泽整合刚刚收编的手下败将,苦苦守城,直至飞鹰军主力赶到。他与向珏内外夹击,歼灭神刀军主力,余孽四下奔逃,又一举将北疆联军剩余残兵败卒驱赶至连绵雪山之外。
之后,就在盛京新帝翘首以待大军凯旋之际,却传出二皇子与荣国公反了的噩耗。二人手握三十万大军,京都毫无抵抗之力。庆王龙椅尚未坐稳,本就旧疾缠身,一气之下暴毙而亡。太子成景睿被连道晴天霹雳砸得惊慌失措,一筹莫展。最后,是当时的皇后刘氏当机立断,令亲生儿子让位,并亲自开宫门将继子及大军迎了进来。
成景泽登基后,封兄长为康王,赐封地赣州。刘氏并未随亲子就藩,而是主动留下为帝王操持后宫。作为幼时对其爱护有加的继母,此番又深明大义消一场动乱于无形,于情于理,成景泽无由拒绝。
左右庆王原先那些妾氏及庶子庶女并未来得及入京,顺势留驻原籍,而新帝亦未娶亲,后宫空空荡荡,太后一身的本事多用于京中女眷人情往复,暂时无碍大防。为减少动荡,也为制衡后宫,成景泽沿用了武帝时内务府旧人,总管汪禄及其下盘根错节的内监自成一派,夹缝中生存。
偌大的一个皇宫,面上和衷共济,实则各自揣着心思,暗波涌动。
李嬷嬷扶着太后往内殿走,“您也是的,跟着一介武夫熬着作甚。他日日不过那些按部就班,明日早上再报,也来得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