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5章

  他转过身,却是愣住,只见池青放下灯盏后,竟一言不发,直直朝他跪了下去。
  江赦吓了一跳,赶忙上前拉住池青:“池师姐!快起来,有什么话都好说。”
  暖色烛光映照之下,池青的面色却显出几分惨淡,她弯着唇:“那日我设计将你困于血肉佛庙内,你却不计前嫌,与谢真人一同替我瞒下了这件事,为我保下了剑宗弟子之位,让我免去杀身之祸,还有路可退。此恩如同再造,跪一跪也是应该的。”
  说完,她又从藏在贴身衣物内的储物囊中,取出一只翠色小瓶,塞进了江赦手里。
  动作间,江赦感觉到那小瓶中只有一枚丹药,想来应该是池青那枚可解百毒的“传家丹药”了。
  他本不欲收下,池青看他的目光中却带了几分恳求。江赦犹豫几分,将那小瓶收入自己的储物囊,池青这才重新笑了起来。
  江赦将她拉起,两人一同坐到桌边,拿桌上的茶壶自己给自己倒茶喝。
  “池师姐,此事你不必太挂怀,我替你隐瞒,也有我自己的私心在。”江赦道:“一来,你差人去剑宗通风报信,是还有善心在。二来,你一向做事稳重,布置了这一番计划,想来……应该是有什么苦衷。”
  池青笑了笑,知道江赦的意思,沉吟片刻,开口:“我当年就是被血肉佛给害死的。”
  这出乎意料的一句话,令江赦心头一惊,几乎以为池青也是重生而来的,正在说前世的事情。
  不过池青接着道:“十年前,中山也曾兴过一阵求神拜佛的浪潮,家家户户都在厅堂里供起佛像,为家中人祈福。”
  江赦稍稍冷静下来,喝了口茶,继续听她说。
  池青家中父母健全,下头还有个弟弟。也许是时运不济,池青的弟弟一出生便身体孱弱,每年大病小病接连不断,勉强撑到了六岁。
  池家世代从商,情况还算富裕。池家父母便在家里供奉佛像,每日念经祈祷,只望自己的幼子能够健康平安。然而求神拜佛这种事,向来玄乎,饶是池家供奉了无数金银财宝投进寺庙,池青的弟弟也还是染上了肺病。
  眼看着幼子就要死去,池夫人日夜以泪洗面,只觉得万分绝望。
  就在这时,她做了一个梦。梦里一尊金光闪闪的大佛告诉她,只要她斩下自己女儿的头颅和双臂,再将自己的双手供奉给它,便能治好她儿子的病。
  一个手心手背的问题。
  但手心手背,终究是有差别的。
  那年池青十四岁,就这么死在了自己亲生母亲的手里。
  “次日我母亲提着我血淋淋的头去见大佛时,城主府的人过来,告诉她一切都只是邪术,并将那佛像毁去了。按照律法,本该治她的罪,我的父亲却表示了谅解,又多番贿赂,免去了我母亲的牢狱之灾。”
  “可能是我的不甘和仇恨让老天听到了几分,在我母亲痛哭流涕时,有个苗疆来的蛊师在中山城找草药,听说了这件事,便从我父母手中买下了我的尸体,拿我来练蛊术。”
  江赦望着池青那白皙秀美的脸颊,喃喃:“世上真有起死回生的蛊术么?”
  池青笑了笑:“当然没有。”说着,她起身站在江赦面前,一抬手,竟解开了自己的衣物。
  还没等江赦避开视线,池青又紧接着拿出一把匕首,割开了自己的小腹。
  那道几乎贯穿了她身体的伤口,却一滴血都没有从中流出,匕首在她的腹间打开了一个大洞,里头密密麻麻,竟爬满了蛊虫,完全没有任何内脏器官!
  “你——”江赦为魔百年,见过了各种稀奇古怪的情况,却还没见过池青这样五脏六腑都由蛊虫取替的人。他满脸诧异,瞪眼看着池青。
  池青微笑着,又慢慢地将那块皮肤推合起来,就跟捏泥巴一般,而她的皮肤,竟也在皮下几次古怪蠕动后,恢复得完好如初。
  她一边穿衣服,一边道:“我死后,师父将我缝了起来,将我制成尸人,用来试蛊。据她所说,我身体里是有修炼灵根的,这才能逐渐恢复自己的神智。我求师父让我离开苗疆,前去寻仇,只要能成功报仇,我就回去苗疆,给她当一辈子的蛊人……加入剑宗,不过是为了得到复仇的能力,却不想阴差阳错的,三月前,我在山下除妖时,听闻一家药商从中山搬来,一对夫妻,带着一个儿子,姓池。”
  江赦听懂了:“你那日离开寺庙,便是去寻仇了。”
  池青笑道:“我杀了他们,让他们一家三口,在地府永久地团聚了。”说着,她的眼中,又浮现出一丝淡淡的茫然:“可杀完他们,一转头,我又在桌上看见了自己的牌位。池盈……我都忘了自己这个名字了,拜师后,师父便给我改名叫池青,取自池中青,要我做这世上最狠辣的剧毒。”
  她这一路,为了复仇,已杀过很多很多人。那日她要山下的外门弟子回去报信,为了让剑宗上下知道事情紧急,直接下了杀手,俨然已不将人命当做一回事。
  可那天见到自己的牌位,见到那个自己舍弃已久的名字,池青却忽然有一种恍然无措的感觉。倒不是感动或者愧疚,更不可能是后悔,而是一种再无处可归、再无处可去、再无目的的彷徨和空落。
  不过,命运不由人,能得到这个报仇的机会,已经是无数机缘巧合之下的奇迹。她不该再奢求什么了。
  “这次回来,一是为了向你道谢,二是来辞行。”池青微笑着说:“谢谢你,江师弟……江赦,真的谢谢你。”
  她生在漆黑孤独的痛苦之中,江赦只是举手之劳的善意,于她而言,却拥有震撼心灵的力量。
  江赦看着她,心中却不由得涌出了物伤其类的无可奈何之感,一时间百感交集,竟不知该说什么。
  池青穿好衣服,提起灯,推门离开了他的屋舍,又在门口处回头,轻声道:“江赦,你和我不同,你的父母也和我的不一样。你还有未来,多停下来休息休息,看一看身边的人事物,若你父母还在世,比起要你一辈子活在仇恨之中,一定更期望你能开心健康地活着。”
  江赦闭了闭眼,低声道:“师姐今日之言,江赦切不敢忘。”
  池青弯了弯唇。江赦将她送到门外,看着池青提着灯,沿着那长满苔藓的石阶慢慢地走了下去。月光落在竹林之中,银光如水。
  一片白色雪花悄无声息地飘落。江赦抬头,怔然。
  竟然下雪了……
  他转身想要回屋,却再一次愣住。
  身后,一白衣男子撑着一把纸伞,正一步一步从山上走下。对上江赦的目光,男子眯了下眼,冷淡道:“与你那师姐密会完了?”
  第8章 雪夜
  前两日,颂海阔托座下弟子送了几枚平心静气的上品丹药来,说是送给师侄压惊用。
  谢允收下了,却没第一时间拿给江赦,每日监督着江赦习剑写字,夜里回聆月阁中,却是将那几枚丹药尽数炼入一枚香囊内,准备给自己这不省心的徒弟随身佩戴。
  却不想今日刚下山,便撞见池青提着灯,走入江赦屋内的情形。
  谢允脚步一顿,停在原地。
  冬夜的北山,总是格外寒冷的。风吹过他的身侧,轻抚过他无声垂下的睫羽。月光落在他的身上,如同薄薄的银纱,令他整个人好似发着光,如同这夜晚的神祗,静静守望着不远处他的信徒。
  四周都是静的、冷的。唯有眼前那间小屋里,亮着温暖的光芒。
  谢允在原地站了一会儿,正想转身离开,却见屋子的门又打开了,池青从中走出,手里仍提着那盏灯,只是身上的衣物不知为何有些凌乱,似乎……在屋子里面发生了什么需要脱去衣物的事情。
  他的手指慢慢攥紧了,又松开。
  不过很快,池青开口说出的那番话语,很快便打散了谢允的误会。身着黑衣的英俊青年从屋中走出,站在门口,目送她离去。
  然后在下一个回身,谢允与青年那双漆黑双眸对上了视线。
  “与你那师姐密会完了?”
  江赦万万没有想到谢允竟会突然地出现在这样一个雪夜里,他懵了好一会儿,才开口道:“师尊?”
  看着男人一步步走近,他下意识后退了一步,反应过来后,又笑起来:“不是密会,只是池师姐将要离开宗门,过来与我辞行,顺带说几句话而已。师尊若是有什么事,唤我上去便是,怎么亲自下来了。”
  谢允走到屋檐下,收起了伞,随手将它搁在一旁,从袖口处取出了一只白底金绣花的香囊,以食中两指挟着,递到了江赦眼前。
  江赦接过时,闻到了香囊上清幽的梅花香味。
  与谢允身上的香味,是同一种。
  他拿着香囊,感觉心头有一阵控制不住的感情在止不住地荡漾。那暖流穿插在他的肋骨心肺之间,令他五脏六腑间都细细地发起痒来,只有将眼前的人抱住了,狠狠地亲吻缠绵,才能止住那痒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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