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章

  “确实是方法,但是危险不小,无法保证您毫发无伤地从谢宅逃出去……您为什么不直接和沈适忻提呢?”
  话一出口,官鹤就知道自己又在犯傻,眨了眨眼,低下头。
  “他不会让我走的。”
  谢璇衣看着窗外几欲落雪的沉闷夜色,起身关好窗户,一声似是喟叹,消失在滞涩的合页声里。
  “他就是个疯子,彻头彻尾的疯子。”
  他关窗户时恰有风灌进来,吹得官鹤迷了眼睛,一时没听清,皱着眉又问一遍:“您说什么?”
  “没什么,”谢璇衣笑了笑,宽大的袖口鼓动着,“把信递给摇光,他应当自会安排,你不必忧心,该盯着的继续盯着便是。”
  官鹤应下,只是临走时,还是忍不住低声叫他:“领事。”
  谢璇衣散下头发,上好的缎子一般,还有些打着卷。
  闻言才抬头看他,从鼻腔里发出一个单音:“嗯?”
  “没什么,您……您多保重。”
  官鹤走得匆匆促促,心如雷动。
  他走得够急,没来得及让谢璇衣看到自己绯红的面色。
  谢璇衣没见他这么急促的样子,心下奇怪,他这下属一向是忠心耿耿,做事也滴水不漏,怎么还有这么仓促的时候?
  但也没有功夫多想,谢璇衣算了算日子,便先合衣入睡。
  次日清晨,谢璇衣很难得不是自然醒。
  院子里的动静很细碎,像是刻意压低了,怕吵醒他。
  然而两年以来,他已经养成了浅眠的习惯,一点动静便无比警觉。
  “你们在做什么?”
  谢璇衣推门走出去,就见房门前大大小小跪了一地侍女。
  沈宅真有这么多人吗?
  这是谢璇衣第一时间所想。
  他“借住”这几天见过的下人加在一起,恐怕都没有这一院子人多。
  “吵到公子安眠,奴婢几个知罪,”为首是个已至中年的,瞧起来四平八稳,“今日是夫人生辰,分了些菜色到宅里,听主子的意思,也请谈公子来沾沾喜气。”
  夫人,有这称呼,想来就是沈适忻那位母亲了。
  既然对方话已经说到这份上,谢璇衣自然不好拒绝,由着来人到外间布菜。
  只是布完菜,几人也没有要走的意思,盛汤、夹菜分工明确,甚至连茶水少了半杯,都立即有人添上。
  活脱脱海某捞服务。
  饶是谢璇衣这两年见多识广,也被刺激得起了一身鸡皮疙瘩,尬笑着请退。
  “不必如此,我自己来便是。”
  见他确实像不习惯,也不太吃得下饭的样子,那几个衣着相似的侍女才后退两步,却依然守在外厅里,一步不退。
  大有谢璇衣不吃完这顿饭不走的意思。
  反观这桌子菜。
  有汤,有汤面,有精米饭,还有蒸得各式各样的面食,更不用提小菜和大鱼大肉。
  谢璇衣看的一愣。
  这都是从哪想出来的搭配。
  见他吃完,几个侍女又低着头上来收拾,毕恭毕敬地端着剩饭走了。
  只是院子里还剩了两个年纪小些的下人,一人托着一只匣子。
  看谢璇衣面有疑惑,两人主动开口,“这是主子特意请管事从库房里挑了几样,想到谈公子身出淮南富户,也不在意几个银子,不过一些俗物,几分心意,还请公子收下。”
  这话说完,也不在意谢璇衣到底什么态度,往他手上一递,也回去复命了。
  这敲锣打鼓的一早上结束,只剩下谢璇衣站在院子里一头雾水。
  沈适忻有病吗?
  -
  “除了汤呢,他还多吃了什么?”
  沈适忻面前赫然跪着刚刚的嬷嬷,他俯身盯着,步步紧逼。
  嬷嬷倒是临危不乱,却也不敢抬头。
  “谈公子似乎胃口不佳,那道清蒸的鲈鱼倒是多吃了几口。”
  沈适忻点点头,又回了身,“鲈鱼,好。那首饰衣着那些呢?”
  给谢璇衣送珠宝的下人才道:“奴才瞧见谈公子柜中衣衫多是素色,尤以月白、天青为多,想来是喜浅色。”
  “至于珠宝……并未瞧见。”
  沈适忻继续若有所思地点点头。
  以后怎么都要嫁进来,天天穿那么素也不行。
  想到这,他大手一挥,“去搬些花团锦簇的料子,给他裁几身衣裳,要快,灯会那日必须送过去。”
  下人连声应下,小步子退了出去。
  前些日子吴娴为了讨好他,刚刚送来不少有名的好料子,多是赤色、朱柿一类色,光是看着就很是雍容华贵。
  沈适忻天天在宫里处理政事,多穿官袍,常服日子不多,便也没有急着做。
  现下反倒是有了好去处。
  谢璇衣的腰那么细,线条却很漂亮,那桔色的布料裹在他腰上,定然是像火一样明艳漂亮。
  他想着。
  谢璇衣分明是死了的,可是他死的这些年分明比活的时候心狠。
  如今又是如何活的,难不成是前来讨债的孤魂野鬼?
  白日青天倒是想得多。
  他兀自摇了摇头,亲自动手研墨。
  他剑下的孤魂野鬼,不说一千也有五百,哪还轮得到他。
  却还是用这么诡离的手段,不要他的命,偏要他的思绪,要他胡思乱想。
  沈适忻越想越愤恨,却也笑了。
  这不恰好说明,他还爱自己吗?
  那把人骗一骗,心便回来了。
  -
  谢璇衣安安分分待到灯会那日,又依着下人安排,换好一身火红,光是站在铜镜前便昳丽得不可方物。
  都说自信是最好的美容剂,往日他几乎不照镜子,站在铜镜前自卑得不敢抬头,现在却自然地摸了摸鬓角垂下来的珠坠。
  不得不说,沈适忻找来这一身是花了心思的,穿在他身上确实好看。
  贵价的料子就是与他的素衣天差地别,有型却不过分挺硬,衣摆垂顺,连料子堆叠逦迤的阴影都隐隐透着织造的暗纹。
  只是一想到今夜要发生什么,他眼底就流过一抹讥诮。
  好料子,不过还是留着给愿意爱他的人穿吧。
  反正他是不愿意了,他现在一心只想下班。
  外面已经有动静,想来是沈适忻安排来的马车到了,很眼熟,是他曾经见过的那辆。
  他现在还记得那顶朱盖的马车,里面载着怎样一个人,只是时过境迁,物是人非。
  下人都被放了假,街巷上的灯一顶顶亮起来,染得天际似有亮色,月光都黯淡几分。
  吆喝声此起彼伏,他几乎能想象到寻常人家的少女如何欣喜,在烟火闪亮明灭的间隙,望向心上人的面颊。
  谢璇衣闻到空气中燃过的火药味,混杂着隐隐的油味。
  他坐在外间的桌前,衣料堆叠在地上。
  其实当年沈适忻问他要不要给自己做妾的时候,他短暂的幻想过未来和结局。
  也许他就会忍着心里的哀痛,穿一身像今日这样华贵的衣袍,静静等待对方的垂怜。
  如此反复,直至余生。
  可是,他怎么敢赌沈适忻短暂的刺激会维持几天?
  只有像现在这样,把主动权放在自己手里,这才是现在的谢璇衣会做的事。
  火折子在他手心转了个圈,重新隐回袖口里。
  天际燃起一支烟花,格外迅疾,格外寂寥,惨白着发光,没有任何余响。
  他单手推开火折子,扔在了房檐上。
  沈适忻今日心情大好,似乎是把握了什么一击必胜的信心。
  似乎是有意与谢璇衣那身搭配,他也穿了身柿色的长袍,腰际环佩叮当。
  “主子!谈大人那院子……走水了!”
  他幻想着的美梦骤然被现实撞碎,猛然心惊,一时连仪态也没顾上,匆匆促促赶过去。
  火势已经很大了,被夜风一吹,浓烟徐徐上涌。
  “他还没出来?”
  沈适忻抓着端水救火的小厮。
  小厮也一脸慌乱,脸色惨白着,“未,未曾见到。”
  沈适忻一把推开他,咬着牙,“废物,连个人也看不住。”
  小厮点头哈腰,只觉有苦说不出。
  他们赶来救火的时候,外面火势不小,谁又敢冒着生命危险去救一个身份很微妙的客人呢。
  小厮抬起头,火光映得满面金红,高大屋舍在火舌燎烧下竟然格外易碎。
  像是一个盛大的虚影。
  沈适忻捂着口鼻冲进去,却没料到谢璇衣就在内间门口,站在一副已经熏黑了的挂画下,正抬头端详着什么。
  他今日似乎除去所有易容,比起先前更美得脆弱。
  尤其那双眼睛,又清又亮,漂亮得让人心生觊觎之意。
  是啊,他都死了四年了。
  记得他的人大多亡身宫变,记不清的,便也无需在意一个末流小卒。
  他易容是在防的,从头至尾,不过沈适忻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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