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他的耳朵像是被一层磨砂玻璃遮住,只有尖锐的嗡嗡声,掩盖了他此后的愤怒、推搡,甚至去抢夺。
然而沈适忻比他高大,他又身上带着伤,全然无力抗衡。
不知道过了多久,也许是一炷香,也许是一个时辰,也许是一天,又像是时间停滞在这一时。
最后,有一片很小很小的绒毛从沈适忻手里飘落下来,落在谢璇衣花瓣一般凌乱铺开的衣摆上。
只是停在那儿,再也不动了。
像是在嘲弄,哪怕是夜风都不舍得多照拂这个刚刚落地的灵魂。
谢璇衣眼里还流着泪,像是忘了停一般。
他听到自己喑哑的嗓音:“沈适忻,我究竟有什么错。”
值得你一而再再而三的欺凌。
他听过枯木逢春、死灰复燃的故事,却第一次发现,春草作灰,只用一颗很小很小的火苗。
“你活着,就是错的,”沈适忻满手是血,却恶趣味地用那只鲜血淋漓的左手掐着他的下颌,大拇指颇有兴致地将血滴晕开,直到浓烈的气息刺激得对方频频闭眼,“你这样的人,哪有脸去勾引旁人?我要是你,倒不如一刀捅死自己算了。”
“你只是一条摇尾乞怜的蠢狗而已,站起来,就能变成人了?”
“谢璇衣,你只能一辈子当我脚边匍匐的狗。”
沈适忻第一次那么细致地观察谢璇衣的眉眼。
他哭了太久,乌黑的发丝粘在面上,此刻连半阖着的眼皮都在轻轻抖动,青紫色的血管若隐若现,睫毛更是被泪珠聚成一簇一簇,比平时更惹眼,更可怜。眼泪冲淡了他眼角的血,眼底却仿佛比血更鲜艳。
他心里的某些想法忽然如烈火般叫嚣起来。
谢璇衣眼神快要涣散,猛然间感受到对方的动作,才回过神。
可是已经来不及了,无论他再怎样推阻,都拗不过沈适忻的力气。
对方已经扯开了他的衣襟,又抓着他的手臂提起来,摔在刚刚靠着的床榻上。
沈适忻抓住他手臂的一瞬间,还有些许犹疑。他太瘦了,仿佛自己再用些力气就能将骨头捏断。
可谢璇衣感觉不到他的犹豫。
眼前发白的一瞬间过后,他艰难地笑了笑,用气声道:“沈公子,你这么恨我,不如给个痛快,杀了我吧。”
听清楚谢璇衣说了什么,沈适忻飞快地按住对方脆弱的咽喉,方才的犹豫一干二净。
在谢璇衣眼里,他就像修罗地狱走出来的恶鬼。
“你也配痛快?”
-
月上中天,风愈发大。一连吹了几个整日,现下云苔尽扫,天清气朗。
记忆抹去了他最痛苦的回忆,谢璇衣已经忘记自己刚刚被怎样粗暴的对待,如何被按在被褥间,以一种屈辱的姿态被迫承欢。
他的眼泪像是已经流干了,最恨的话也都说尽了,连心痛的权利也被剥夺,感知变得比眼下的泥泞还要破败。
他靠着床架的柱子,浑身都在发着抖,甚至不敢低下头,和一身的狼狈打个照面。
沈适忻已经从先前奇异的冲动里回过神,在茶几边倒了一盏冷掉的茶,仰头一饮而尽。
“沈适忻,”谢璇衣低低地叫他的名字,声音哑得不像样,他轻轻清了清嗓子,“你不是,要和吴家的小姐成亲了吗。”
他话是疑问,说出口却是陈述句。
沈适忻皱眉,刚想斥他胡言乱语,话到嘴边却忽然转了个弯。
“吴家小姐下月十六便要及笄了。”
他没有直接回答,但听在谢璇衣耳朵里,便成了无形的承认。
“那我呢,你这么对我,对得起吴家小姐吗。”
沈适忻没想到对方会这么说,一时皱了皱眉。
或许是刚刚的伺候让他非常舒心,他难得多给了谢璇衣一些好脸色。
“莫非你要昭告天下?”沈适忻目光转向他,“本公子自然不介意。”
“至于你爹,他巴不得你主动投怀送抱吧,怎么敢多说一个不字。”
谢璇衣没有再说话,眼神在宽阔的房间里游离。
沈适忻的卧室装潢,比他的好了不知多少倍,说一句雕梁画栋、人间仙苑恐怕也不为过。
忽然,谢璇衣的目光停顿在一点。
沈适忻注意到,也看了过去,只听对方涩声询问。
“……沈公子,你为什么会有这样的戒指。”
第7章
沈适忻一时没反应过来,下意识顺着谢璇衣的目光看过去。
他口中的戒指正静静躺在床边小柜上,隐藏在烛台下的阴影里,想来是许久未擦过,银质的素圈蒙尘,光泽暗淡。
其实在这个时代出现戒指并不奇怪,谢璇衣也见过谢父手上的扳指,但极少出现这样的窄素圈。
那是现代的审美和款式。
是……他亲自画给对方看的样式,他惦记了太久,怎么可能忘记。
谢璇衣到这个世界的第一年,几乎算得上他这辈子最开心的时间。
起码那时候,沈适忻对他还不算这么坏。
十七岁的沈适忻,只会在听说他没喝过酒时,惊讶地瞪大眼。
“区区酒而已,本公子带你喝最好的。”
谢璇衣记得自己有些退缩,看着他满不在乎的姿态,怯怯地拉他手臂劝他,“要不……还是改日吧。”
他知道沈适忻愿意入口的酒,自己一辈子都买不起。
那时沈适忻满不在乎,做足了纨绔姿态,不知怎么,当真弄来千金难买的桃花酿。
谢璇衣曾经听过这种酒的大名,听说它口感清冽温润,入口没有酒的辛辣,只有微甜的桃花香,产量也很低。
偏偏在谢璇衣想要接过、替他拿着时,对方又缩回了手,逗他玩一般笑道:“这酒珍贵,在这里胡乱喝了可不好。”
谢璇衣呆呆地看着他,并不知道对方话语的意思,直到他被带到了雁塔的塔顶。
那是除了西山之外,帝京的最高点。
在这之前,谢璇衣从来不知道,帝京尽收眼底的风光有这么美,繁茂的浓荫一团团一簇簇,模糊成深浅层叠的倩影,淡灰色的街道、棕褐的建筑都浓缩棋盘上的小格子,像是一桌积木。
头顶的繁星比哪一日都显眼,高高地坠着,大小不一,布置在向远方过渡成紫红的夜幕中。
也从不知道,夜风会比酒还醉,能吹昏两个人的头。
——竟能害得两个人,末路般走向兰因絮果的今朝。
谢璇衣蜷缩在角落里,眼皮颤了颤,慢慢阖上双眼,环抱着双膝的手用力扣紧,留下鲜红的指痕。
脑中一片混沌,像是苍白,唯余一个念头尚且清晰。
沈适忻要成亲了,也许要用着他的戒指成亲了。
他甚至不敢多想,那位吴家小姐看到这样新鲜的款式,脸会有多红,笑会有多甜。
沈适忻没合拢的窗开着一条细细的缝,月亮西斜,恰巧漏进来光亮,像是蒙在轻纱里一样柔和。
那一条细长的光亮落在谢璇衣的手指间,本就苍白的皮肤更透明了。
左手中指上,刺目的烫伤旁,有一条均匀的浅色,边缘透着粉,并不引人注目。
像是……戒痕。
-
“阿忻,你来看看,好看吗?”
繁茂的柳树还是深绿,偶然垂进一枝,轻轻打在外开的窗上,瘦长的影子在灰砖地板上轻轻晃。
头一次体会宿醉的滋味,第二日上学时,谢璇衣的头还有些痛。
他甚至怀疑自己酒还没醒,否则怎会问出这么傻的问题。
他想让沈适忻看的,是自己前几日的设计图,两只戒指。古代没有所谓的铅笔,他用碳条起的稿,又反复拓印好几遍,用最细最尖的笔锋勾勒出线条。
他没有专业学过美术,专业也和画画八竿子打不着,只是全凭着记忆在笨拙地做。
见多识广的沈适忻看了两眼,用一种复杂又不忍的语气安慰他,“好看,很少见的风格,有什么意义吗。”
他没有看到,同桌的谢璇衣脸一下就红了。
谢璇衣自然也不会猜到,对方只是尚存安慰自己的耐心。
他很小声回了一句:“只有有情人才会佩戴它,大抵是‘长久’吧。”
却不知道沈适忻听没听到。
后来他背着沈适忻,花了三个月攒钱,托银匠打了这两只怪异的首饰,又用锦盒盛着送到谢璇衣手上,期待他能在冬至日里笑一笑。
却只得到了对方冬至设宴,没有邀请自己的消息。
再后来的种种,他已经不愿意再回忆。他舍下脸面,灰扑扑地粘着沈适忻,像一块怎么都撕不下的狗皮膏药,又像是一条偶得垂怜就以为有了家的幼犬。
他怎么敢多想,他怎么配得到。
他舔了舔干涸的唇,眼神又短暂落在戒指上,扯出比哭还难看的笑,用又哑又轻的声音说:“大概是我看错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