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0章

  沈朝秋被他的眼神扎了心:“我以为……你已经不在人世了。”
  方禾面对着他道:“我没死,你是不是很失望?”
  花厅之中只有他们两个人,上茶的仆人早被遣散,静寂的空气慢慢变得僵滞,方禾的眼睛像是两汪冰冷的水潭,沈朝秋落入其中,难捱其严寒。
  沈朝秋朝方禾走了两步,就近看着人。
  近十九年过去,方禾不再年轻,失去了那蓬勃朝气,却令他更加沉迷,他身上总有会吸引他的地方,比如那双永远不变的眼睛,永远灼灼如星。
  沈朝秋稳着声音说:“你活着,我是很高兴的。你来找我,我更是高兴的。”
  方禾不再看他,绕着屋子慢悠悠转圈:“那你知道,我来找你,是什么原因吗?”
  沈朝秋的眼睛跟着他:“我不知道。”又落到他的右腿:“你的腿还好吗?”
  方禾停住了,抚摸着身边的黄花梨圈椅:“沈老爷如今发达了,已是家财万贯,一代名人,还关心我这种山野村夫的身体吗?”
  沈朝秋闪了闪视线,似乎有些心虚:“小禾,你多想了,你永远都是我的朋友。”
  方禾突然抬头看他,目光沉沉中泛起冷厉:“那李衍清呢?也还是你的朋友吗?”
  像是方禾提起了什么禁忌,沈朝秋也强硬起来:“你提他做什么?”
  方禾反问:“我提他做什么?”他走到沈朝秋身边:“沈朝秋,你是如何发的家呢?”
  沈朝秋忽然脸色大变:“你知道了什么?小禾,是有人跟你说了什么吗?你不要信,那人肯定是想离间你我……”
  “我们之间,用得着离间吗?”方禾冷冷看他,“沈朝秋,你不想我知道的,我全都知道了。李衍清押镖路途,杀出来的强盗,其实是你沈朝秋。”
  沈朝秋瞳孔一震,慌道:“不,不是我,小禾,你怎么能这样想我?”
  方禾有些不耐烦地闭了闭眼:“够了,不要再演戏了,你还觉得你可以瞒天过海吗?我问你,还记得李家的大管家李成吗?他把你当年的罪行,尽数告诉了我,否则,我还要被你这副虚伪的面孔骗到死。”
  在晓冬给他送去衍清佩的前几日,李成找到了他。
  李成见了他,就老泪纵横,将当年真相全部告诉了他。
  他恍惚地去想当年之事,发现过去太久,竟已经没什么多大感觉了。
  唯独那个男人,一直停留在他心里。
  二十年前,有过一个年轻男子,年仅十九,他意气风发,又骄纵嚣张,他是李家二少爷,李衍清。
  那人剑眉星目,一笑生花,俊美的皮囊底下却藏着一颗歹毒的心。
  这样的魔鬼,将他拴在李家一年。
  往事历历在目,虽不能忘怀,却早与当年的心境大相径庭。
  当年,他对李衍清恨之入骨。
  如今,是什么感觉呢?
  沈朝秋被方禾的话激怒,情绪越来越激昂,他愤愤不甘地说:“李衍清狂妄跋扈,强行占有你!李家老贼又害你断腿,你竟要为这样的人来指责我吗?小禾,我是为你报仇啊!”
  方禾冷笑:“是为我,还是为你的荣华富贵呢?”
  沈朝秋气得瞪眼,一言不发。
  方禾说:“我和李衍清的恩怨,谁插手都可以,唯独你没资格。”
  “沈朝秋,李衍清虽不是个人,却待你如同手足,他告诉过我,你救过他一命,他要报答与你,他有福享着,就绝不会苦着你。你扪心自问,从你进入李家,有受过一分苛待吗?李家待你如己出,李衍清不忘恩,你却忘恩负义,毁了整个李家。”
  “沈朝秋,你是个白眼狼!”
  沈朝秋浑身一震,心脏抽疼,他像是喘不上气,脸色发白,嗓子里嘶哑干疼:“小禾,你真要如此误解我对你的一片心意吗……”
  他像是没了力气,坐在椅子里:“我救了他一命,他收留无处可去的我,恩怨已平。我再杀他,是为救你于水火啊,当我尘埃落定时,我便立刻去李家接你,可李家已经被一场大火烧了个干净,我好不容易找到一个老仆,他却说你已葬身火海,我为你守灵整整三年,我对你的真心,还不够清楚吗?”
  方禾说:“谢谢你的守灵,但我不需要,你还是和你的五姨太相守到老更适合。”
  沈朝秋胸腔闷堵,起来去握方禾的手,方禾避开他说:“沈朝秋,你的眼泪已经骗不了我了。”
  沈朝秋目滞一瞬,看着方禾冷艳的侧颜,忽而狰狞大笑不止,他看着方禾皱眉不解的脸:“方禾,你是爱上李衍清了吧!”
  方禾看向他,默然。
  沈朝秋面对他的沉默,更是眼眶湿热:“李衍清欺你辱你,整日折磨你,你却还能爱上这样一个疯子,方禾,你简直没有心!”
  方禾的神情莫辩,眼中透出一丝迷惘,似乎也在思考自己,是真的爱上那个人了吗?
  二十年前,方禾父亲与友人投资生意失败,友人卷走剩余钱财逃走,巨大债务压在方禾父亲一人身上,方禾父亲怒火攻心,暴毙而亡,家宅被卖抵债。
  留洋归来的方禾没能赶上见父亲的最后一面。
  年纪轻轻的方禾,背负巨债,无家可归,最后竟被债主李家强行掳去做奴。
  心高气傲的方禾不肯就范,扬言说如今已是新时代新社会,奴制早已瓦解,自己可以去外面找份工作赚钱还债。
  李衍清看着那张面若桃花的清秀容貌,歹念渐起:“是吗,可我不同意,我就要你在我李家为奴。”
  方禾怒红了眼,跟这样一个封建家族出来的少爷讲理,简直是对牛弹琴,他要跑,就被人按到地上,关到柴房,饿了两天两夜。
  他熬不住了,等李衍清在门外问他同不同意在李家当奴才时,他没骨气地同意了。
  李衍清自此缠上了方禾。
  李家有一个常住客人,此人正是沈朝秋,因多年前从湖中救过溺水的李衍清,被李家奉为恩人,得知沈朝秋无父无母,流浪四方,便留他久住,与李衍清兄弟相称。
  沈朝秋喜好男风,一眼就瞧上了明眸善睐的方禾。
  奈何李家规矩森严,沈朝秋为了不被李老爷视作怪人,一直暗藏真心,不敢表露。
  某夜,李衍清趁醉故意毁方禾清白,污言秽语骚扰他,他差点要一头撞死。
  可那人又总是贴着方禾,在他耳边一声又一声地喊他“禾儿”,黏糊撒娇的嗓音就像跟人讨糖吃的小孩儿,得不到回应就要没完没了。
  那简直就是个阴晴不定的疯子。
  方禾下定决心要找机会逃跑,被李衍清识破心思,整日整夜地折磨人,让人再没力气跑。
  李衍清把沈朝秋当兄弟,就特别高兴地告诉他,他喜欢方禾,已经和方禾在一起了。
  沈朝秋如遭雷劈。
  不久,李家老爷便得知李衍清和方禾两人之事,勃然大怒,命人在大厅之中用家法教训方禾。
  李衍清还有个姐姐,叫李瑾月,与李衍清简直同一个模子刻出来的,连同性格都一样。
  李瑾月起初对方禾其实还算客气,只是某日撞见李衍清在房中亲吻他起,态度便直接变了。
  变得和他弟弟一样,喜怒无常,生气起来直接扇方禾巴掌。
  自那以后,方禾就对这位表面温婉内里泼悍的大小姐敬而远之。
  使用家法这晚,李瑾月也在堂中,她杏眸微睁,一脸复杂地看着被架到地上的方禾,欲言又止。
  她终对父亲说:“爹,我和衍清最为熟悉,没见他和男人乱搞什么龙阳之好,兴许是那个仆人看错了呢?”
  从小喂养李衍清的奶妈就尖酸道:“一个仆人会看错,两个三个都能看错?小姐,您就别为这个下贱的奴才讲话了,别脏了您的身份。”
  李瑾月不悦地瞪了眼奶妈,奶妈却没有半分主仆之礼,仗着自己是李衍清奶妈,完全不把李瑾月放在眼中,仍在老爷耳边数落方禾罪过。
  小到院中劈柴挑水偷懒,大到府中莫名失窃、以□□之身勾引少爷,累累罪行,竟是罄竹难书。
  李老爷一声令下,两名仆人便拿着染着光滑红漆的木棍高高举起,落在方禾的身上和双腿。
  他被打断双腿,痛得眼泪直流。
  他抬头求助般看向站在角落的沈朝秋,沈朝秋却避去他的目光,痛心地闭上眼睛。
  方禾心凉,脸磕到地上。他自认为,他和沈朝秋关系还算得上好的。
  而为他求情的竟是李瑾月,他有点不敢相信,虽然无事于补,李老爷铁了心要打死他这个勾引少爷的妖孽。
  不知过了多久,方禾只觉得浑身都疼到麻木,李衍清从外面赶回来,仓皇地扑到他满是血的身上,抖着叫他:“禾儿……你不要死……”
  李衍清哭得比方禾还惨,抱着他,跟坐在主位的李老爷说:“你要他死,就先打死儿子我吧!”
  李衍清使了二虎之力紧紧抱着方禾,几个仆人都拉不开他铁臂似的胳膊,李老爷只好作罢,却也因此怒火攻心,久卧在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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