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后悔的人确实很多,但其中不包括闻于野。
  志愿者在排练过程中其实很少和剧团接触,而是直接和负责的老师对接。闻于野偶尔会听见和他一起搬道具的学妹一会儿哀嚎着下次绝对不来了,一会儿说看着团长的脸还是会有一些做下去的动力,可惜连联系方式都没有。
  闻于野习惯定时清理聊天记录,但是那天搬完沉重的楼梯后他坐在后台的破椅子上休息,突然从QQ里翻出那一条一年前卞舍春给他发的消息,他竟然还没删。
  他的手指在“加他为好友”的按键上停了一下,还是没按下去。他有一瞬间想把手腕上的表摘下来,悄悄扔在剧院门口。
  意识到这种冲动让闻于野有点不知所措。他作为优等生的前二十年并没有喜欢过什么人,刚见几面就谈爱也不符合他的感情观,他只是直觉卞舍春是个很好的人,他想被他记住。
  他想起他第一次来做志愿工作,在剧场见卞舍春的第一面。台上是其他演员的戏份,他坐在台下指导。因为正式上台的要求,他早早把头发染回了纯黑色,用抓夹潦草地夹着,戴着黑框眼镜和医用口罩,话筒里传来的声音带着些病态的鼻音,语气冷淡,听上去对这段戏不太满意,但越说反而越平和,最后一句甚至像哄着大家。
  “我刚刚说的那些点都注意一下,咱们再过一遍,这遍可以的话就休息,好吧?”他这么说,手上把剧本翻回去一页。
  闻于野看着他略显疲惫的侧影,脚步缓了下来,但身后跟上来的大四学长拽着他快步往后台走去:“杵着干嘛?小心他们炸组波及咱们。”
  闻于野有个做制片的姐姐,经常听她说到“炸组”这个词,他思索了一下这两个字每次出现的语境,觉得话剧和拍片差得还是挺大的,而且卞舍春应该也不会让这种情况发生。
  一直到把三十公斤的导轨扛到门外的多功能厅的时候,闻于野还时不时走神,揉着被压麻的肩膀回到剧场后台,却迎面撞上卞舍春,结结实实地愣了一下。
  眼前的人拎着几袋咖啡和凉茶,一笑起来就把那点憔悴的神色盖了个彻底:“辛苦了,要喝点什么吗?”
  剧场的空调温度调得很低,卞舍春的额头上却有一层虚汗,粘着鬓边的碎发。不笑的时候整个人像站在一团乌云里,笑起来却又像好天气。
  闻于野一边道谢一边拿了一杯咖啡,想问他是不是身体不舒服,也想劝他多休息,但话到嘴边只有一句:“你也辛苦。”
  卞舍春笑得眼睛眯起来,摆摆手说没事,回过身去给其他人送冷饮去了。
  闻于野看着他的背影,宽大的白T背面印着大面积的涂鸦,和呲花儿一样的黑发很搭。露出来的小臂白皙清瘦,拎着沉甸甸塑料袋的那只手也能看出流畅的肌肉线条,另一只手拿着瓶冰水,指节被水汽润湿,冻得发红。
  卞舍春在台上的形体很标准,身段优越,对肢体的控制稳定到位,在台下走路却挺懒散,肩膀小幅度地摆动,步子轻巧,自然而有韧劲儿。
  咖啡是摩卡,闻于野灌了一大口,舌尖久久地残余着苦涩的香气。
  剧团的各位稍事休息,志愿者们也暂时没有别的活,闻于野坐到剧场前排角落的位置上,看着话剧团的副团们带着学弟学妹说笑缓解疲惫,只有卞舍春跟着前团长在另一边和老师交涉,只露一双眼睛也能看出表情很认真。
  十分钟过去,卞舍春偏开头向老师比了个“OK”的手势,转身拍了两下手,几个副团敛起笑,像牧羊犬一样把团员们快速赶上了台。
  闻于野也站起身来,但一时竟没找到活干,又坐了下来。台前幕后走了那么多次,这还是他第一次正儿八经看他们彩排。
  虽然大家伙排练排得苦大仇深,但剧本本身其实是个轻松愉快还带着点荒诞的喜剧。
  故事讲的是一个普通的男大学生约的物理实验在B307教室,却鬼打墙一般死活找不到B307在哪,在教学区里迷了路,偶遇到找不到体育馆气排球场的运动员、找不到图书馆三楼入口的前台志愿者。三人一番沟通,发现他们世界里的B307、气排球场和图书馆三楼位置发生了错乱,在ddl的危机下,他们努力地一起寻找空间错乱的原因,发现是因为他们都在逃避各自要做的事,想着能拖一会儿是一会儿,于是空间让他们眼不见为净,而破除之法就是直面现实。
  “主题很正能量吧?但其实团长写这个剧本的初衷是因为他真的没找到B307,想吐槽教学楼布局有问题。”时卓不知道什么时候过来,坐在了闻于野身后,伏在他耳边笑着说。
  闻于野笑了一下,没转头去看他。舞台上的卞舍春脱掉口罩戴上耳麦,真的很让人错不开眼。即使感冒,每一句台词也说得很到位。
  剧情发展到卞舍春演的大学生在B教学楼里遍寻无果,绝望地推开厕所门发现外面竟然是田径场的环节,他神色慌张地关门,再开,再关,再开,完全没留意站在门后的一位体育生被他撞了三次头。
  体育生从地上指着他:“同学……我要被你撞出脑震荡了……”
  话音未落,他一个鲤鱼打挺起来,看向观众席,声音浑厚,中气十足道:“还好我是体育生。”
  卞舍春惊魂未定,转身面向观众,手指颤颤巍巍地伸出去指着体育生抖了两下,捂着胸口道:“我还以为那是什么来自地狱的使者,只有我这样心思细腻之人才能看见——”
  坐在观众席摸鱼的志愿者们都笑了,排练过无数遍的其他演员只是低头玩着手机。时卓倒是挺乐呵,笑完又小声跟闻于野嘀咕:“他们为了不笑场真的练了很久。”
  一场演完,观众席稀稀拉拉的掌声还没响完,卞舍春已经收起笑容跳下台,和副团一起去问老师意见了。
  “估计超时了,还得删东西,”时卓叹了口气,拍了拍闻于野的肩膀,“我也去找他们了,拜。”
  后台突然传来一阵团员的笑声,卞舍春回过头去,闻于野还以为他要训话,结果他只是举起话筒说:“群演和场务都可以先回去了,主演留下。今天辛苦各位。”
  话说完,他像是嗓子负荷到了极限,偏过头猛一阵咳嗽。旁边演图书馆前台的女生皱起眉,担忧地帮他顺气,被他摆摆手避让开了。
  一群人听完团长指令,如蒙大赦地收拾东西往外走。闻于野到了门口回过头,偌大的剧场没人的时候显得特别空,卞舍春坐在幕布前的一小块舞台上撑着脑袋盘着腿,还在冲其他人挥手告别。
  闻于野看了一会儿,转身走出剧场,步子越来越快,直到小跑起来。
  离二号剧场最近的药店直线距离1.2公里,算上七拐八拐的弯和可抄的近道,实际步行大概要二十分钟。
  广东的夏天太热了,哪怕是跑动带起的风也是燥的,夜色里浮动着浓郁的湿气,被他打散,又重新包裹他,绵绵缠缠,不得安生。
  闻于野抄了条林间的小道,走两步才发觉大路不远处有共享单车可以扫,懊恼起来,发觉自己心绪不宁,意气用事,大概路过的蚊虫都会嘲笑他。
  但是没办法。不做点什么,他不心安。
  第10章 祝你生日快乐
  被翻烂了的剧本上又有一批台词被划掉,卞舍春看着黑压压的墨迹长叹一口气,对着电子稿删删改改。
  他窝在后台的道具沙发里,看着垂下的幕布发呆,最前面的帷幕是显眼的红,后边几层是幽深墨绿,都那样高,那样直,静止时,像层层叠叠的时间。滑动起来下摆慢悠悠拖在地上,弯曲成流线的弧度。
  刘慈欣写凝固的时间像浅海的泥一样柔软,如果让卞舍春来写,他就会写时间像剧场宽大的帷幕。
  他让自己像搁浅的鱼陷进沙滩里那样陷进沙发,发出舒服的一声喟叹。这个沙发常被演员们争抢,但他没坐过几回,他能够休息的时间太少了。
  手机振动了一下,卞舍春一看微信消息是“岑周”俩字打头就犯怵。
  “岑周:我早跟你说过这活儿压榨心力,你早听我的不就好了”
  提了嘴自己生病了,就换回这种回应。卞舍春连生气都没力气,手指在对话框上停留了一瞬,最后眼不见为净地关掉了手机。
  他们在一起之后大小矛盾不可谓不多,小到点菜口味,大到人生抉择。
  卞舍春平时打游戏看电影都喜欢完全沉浸,在此期间谁给他发消息都不带回的。但岑周如果消息发过去三小时没收到回复就要打电话,他只能接,接起来之后听对方控诉他冷暴力,又忍不住回嘴,最后都是岑周先憋着气服输,但下一次还是照打不误。
  几次三番,卞舍春被磨得没脾气,也心软,之后微信永远挂后台,但是果然啊,游戏变得不那么好玩了。
  岑周其人是个家庭富裕开明的模范优等生。某天夜聊,卞舍春跟他讲自己专业志愿是被爸妈改过的,他一直以来的梦想是学戏剧文学。岑周拍了拍他的脑袋,但卞舍春总觉得自己在他眼里看到了一抹哄小孩儿似的无奈,像是在隐晦地告诉他“你太不现实,你父母是为了你好”。但他没明讲,卞舍春就当自己敏感了,之后再没谈过家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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