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卞舍春怀疑自己听错了:“什么?”
“没怎么,”时卓敷衍地应了一句,又讲,“你要去意大利的时候,大家给你送饯别礼物,有个湖南寄过去的包裹,是一本森见登美彦的《四叠半神话大系》……”
“不是你送的吗?”卞舍春诧异道。正在此时,他旁边的两个老外发出了惊叹的声音,卞舍春顺着他们的目光看去,缆车下经过了一条黑道,有几个高手争相炫技,接二连三地从陡坡上飞下去,溅起一浪又一浪的雪花。
卞舍春看着底下那些技术精湛吸睛的老手,目光却迟迟不聚焦,整个思绪都被时卓三言两语道出的往事填满了。
“闻于野送的!你当时不是还给我打电话说什么,没想到我这么有艺术鉴赏力,还能看出你那个话剧致敬的是这本书……我去啊我压根儿没读过!当时我就猜着是不是他送的,别说你震惊,我当时也很震惊,但你说得那么兴奋,我都不知道怎么打断你……事后我想跟你讲来着,结果闻于野特意发消息让我不用跟你说,这么多年给我憋坏了!”
时卓交代的速度就像想争取立功的犯罪嫌疑人一样快,连珠炮般打得卞舍春晕晕乎乎,不知道怎么处理这些跨过了大洋和七八年时光抵达他耳畔的信息,简直像在老家树下挖出小学埋的时光胶囊一样恍然。
缆车还在上行,一个又一个过路的雪友疾驰而去,带起围观人们的叫好和口哨,卞舍春却安静得出奇,看着那些在空中转体后翻的身影都变成一个蒙尘故事的注脚,他们飞得越高,滑得越快,叫好声越大,越显出他的迟钝、笨拙、慢半拍。
他努力地把自己从真空中拽出来,去感受寒冷,仔细去听缆车运转的隆隆声,认真去看他们张扬华丽的动作,让时卓咋咋呼呼的声音只作一个平常的旁白。
“我也问过他,去给话剧团做场务做中控累死累活,是不是其实是为了你,他跟我说没有,就是拿国奖要额外有个单项,他得凑凑志愿时长,别的院志愿者清闲一点,活儿都被抢完了,就咱们商院话剧团还有空位,他才来的……”
卞舍春没吭声,看见底下有个金发小伙子做了个很完美利落的空翻,中间好像还夹了点他看不懂的花活,周围许多人喝彩,卞舍春只觉得他眼熟,回忆了一下才想起是闻于野那个朋友,好像叫米凯尔……
那闻于野应该也在附近。
意识到这一点,他的心先于头脑反应了过来,像在雪道上面对一个越逼越近的陡坡时那样猛跳了起来。
“我又问他,那礼物呢?难不成他真看出来你的致敬了?他没多讲,就说他挺欣赏你的……呵,欣赏。”
卞舍春已经听不太进去时卓讲话了,一门心思放在那条黑道上,紧盯着松树林之间的缝隙,直到一道亮蓝色的身影出现在前方远处,他下意识摒住了呼吸,目光紧紧追随着那道身影,他看着闻于野跳起来做了个很帅的safety抓板,紧接着拐弯横呲出一道雪墙,黑道上的滑雪速度太快,做完几个动作闻于野就到了他们缆车的下方。卞舍春跟着他转头,看见他又抬起左腿,板头点地转了个半弯,他好像说过这个技巧叫nosepin180。
卞舍春觉得紧贴着手机听筒的那一侧耳朵好像失灵了,在闻于野转过身的瞬间,他只能听见自己狂跳的脉搏。他怀疑闻于野看见他了,在松树和松树之间,在墨黑的天和雪白的地之间,那道飞驰的身影似乎有过微妙的停顿,他们的目光似乎有过一瞬摄人心魄的交接,接着闻于野被地心引力牵引着背身倒滑了下去,在消失在松林后面之前,他始终面朝着他缆车的方向。
缆车已经上到比较高的高度了,卞舍春看不清闻于野的脸,但他觉得那双眼睛一定是沉静的,像当初下船时那样凝望着他,像极光爆发时那样注视着他,或许早在很久很久以前,就已经无数次这么看着他了。
卞舍春一直回头看着缆车的后下方,后知后觉地发现自己出汗了。时卓的声音带着浓烈的看热闹的笑意,像是凑在他耳边吼道:
“要我说,他就是暗恋你!”
第8章 20140674288
2014年9月27日下午,不是查寝的日子,但2舍317寝室的所有人都在翻箱倒柜,铁制的柜子有些年头了,开合间发出吵闹刺耳的声响。
闻于野怀揣着最后一丝希望打开藏在室友衣柜里的公用小冰箱,只能看见一盒孤零零的巧克力方块雪糕,他叹了口气,顺手把那盒雪糕拿出来,看了看侧面的生产日期,边拆边说:“这盒明天过期,你们分了。不用帮我找表了,应该不在宿舍。”
“你那表好歹也是汉密尔顿的,大几千呢,小心被人捡了,趁早发个表白墙吧。”衣柜主人小冰箱提案发起者齐胜很快过来拿了一颗,南边的秋天还遗留着浓重的暑气,他一口把方块雪糕嚼碎,被冰得牙齿打颤还直呼爽。
他们宿舍四个人经济条件差不多,平时谈钱都不避讳,另一个室友邓长宇担心地问:“看你平时也不喜欢戴什么饰品,是家长送的吧?”
闻于野点头:“我妈给的成年礼。”
“那很重要啊!”邓长宇很真情实感地替他操心,边操心边顺手拿了块雪糕,“你再想想你最近去过哪呢?”
一旁的伍榕推了推眼镜:“你昨天是不是去大一的新生才艺表演了?”
“你去看他们决赛了?我还以为你是出去吃饭的!”齐胜捂着冰得发酸的腮帮子含糊不清地说,“你咋不看完啊,太可惜了,我听说有个大瓜——”
“嗯……时卓拉我去的。”闻于野对齐胜的瓜田不感兴趣,兀自回忆道,“但我看到一半就回来赶大作业了。”
仔细想想,当时好像真的把表摘下来了一阵儿,因为剧场比较闷热,皮革表带贴着皮肤有点不自在。
“要是落剧场就真不好找了,乌漆嘛黑的啥也看不见,”邓长宇还在苦口婆心,“我感觉你现在能做的也就是发个表白墙了。”
高校表白墙是一个神奇的地方,有把小组成员编排成ABCD请校友辨忠奸的,有把图书馆占座的吃饭的挂上去当悬赏令的,有当探店博主避雷食堂三楼第六窗口的,当然也有正儿八经咨询学习生活问题的,但就是没有表白的。
闻于野只有刚入学还不清楚学校驿站几点关门的时候上表白墙看过一眼,之后他就把这玩意儿彻底遗忘了,在好友列表搜索的时候好像在翻什么上古遗物。
把稿投过去之后的那几天应该是他翻表白墙最频繁的时候,因此他无可避免地看到了齐胜所说的那个他错过的“大瓜”。
简单概括一下就是,有个商学院的学弟得了第一名后,他隔壁班的一位男同学当众上台送了一大捧玫瑰花表白,还被第一名的麦收音了,全场都听得到那句称得上蜜里调油的“你就做我男朋友吧”。偏偏两位的长相都能在男大学生里脱颖而出,现场气氛又好,得到了简直超出时代的包容,学弟是在全场的起哄声里答应他的。
商学院男同逸事立时铺满了表白墙,闻于野无意了解,看见现场照片也不会点开,但奈何时卓就在商学院,近水楼台,总会给他“独家报道”。
那天他在食堂吃饭,时卓就没头没尾地发来一张照片,闻于野点开一看就知道拍的又是那对堪比新人的新生。
他视线在照片中央的男生脸上停留,小学弟头发及肩,乌黑乌黑的,又柔又亮的半扎着,穿着墨绿色的开衫,露出整片白皙得反光的脖颈锁骨,手上涂了黑色指甲油,一手握着麦,另一手抱着一大捧鲜艳欲滴的玫瑰,站在聚光灯下笑得开怀,好像隔着屏幕都能闻到他身上扑鼻的香气。干净清爽的少年气和反叛张扬的个性在他身上中和得很好,看上去天生适合万众瞩目。
他对这人有印象,并且印象非常深刻。作为参赛选手,这学弟运气真是不好,抽到的顺序在很前面,大概是第三个还是第四个。唱的是音乐剧《吉屋出租》的唱段《OneSongglory》,闻于野听完后特意去找了原剧百老汇秀,两小时三十二分钟,他看得很入神,也才知道学弟在台上穿的绿色针织衫和他手上涂的指甲油都是在致敬原作。
再经典的音乐剧在国内也算小众,至少从报幕时观众席的平淡反应来看,几乎没人听过这首歌,闻于野同样。他当时被前一个相声表演尴尬得难以忍受,已经走在通往出口的过道上了,他听见舞台上的旁白,介绍这个唱段的背景故事,主角罗杰因为和前女友一起吸|毒罹患艾滋病,想在去世之前写出一首伟大的歌。
闻于野觉得有点意思,停住脚步,转过头看去。大屏幕紧接着放了一小节原剧片段,是这首唱段前罗杰和朋友马克的对话,但罗杰的台词由台上那个人代替了。他和原剧一样抱着吉他坐在桌子上——闻于野怀疑那个桌子就是先前的相声节目没撤下去的,只不过掀了红布。
闻于野很快抛弃了他的腹诽,可能和大多数观众一样只是出于对没见过的表演形式的好奇,更有可能是台上那人的英文台词真的很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