侯门 第139节
看到这样的儿子,他该是欣慰的,有他在,梁家不会倒。
既如此,他这个做父亲的必须送他一程。
“弓来!”他突然出声。
参将见他双目凝着底下的梁鹤与,只当他要杀儿子,吓出一身汗,“侯爷,您三思!”
梁缙中一记阴冷的眼神扫过去,那参将不得已,只得入内取来他的雕花硬弓,梁缙中接过长弓,立即拉开搭箭,底下廊庑一脚的怀王见他终于舍得除去这个掣肘,幽的一笑。
不料就在他转身的刹那,耳后骤然传来破空锐响,濒死的恐惧席卷全身,正待回眸,一只箭矢贯穿他脖颈,血水如瀑喷出,怀王愕住身子直挺挺栽下去。
确认怀王死后,梁缙中随即精准掷出一柄长刀,刀锋不偏不倚割下怀王头颅。
所有人被这突如其来的一幕惊得怔住。
天地静了一瞬。
梁鹤与嘴唇张得极大,视线从父亲身上移至怀王,渐而看着那颗头颅从寨坡往下滚落,一路滚至他脚边,怀王死不瞑目的双眼正直勾勾地瞪着他,梁鹤与胸中一阵翻涌,强忍恶心,抬眼望向梁缙中。
却见梁缙中已举刀架于自己颈侧。
梁鹤与瞳孔骤缩,嘶声大吼:“爹!不要!”
梁缙中却无犹豫,方才一箭射杀怀王,是他替儿子送给七皇子的一份投名状,以皇帝护短的性子,未必会处死怀王,但七皇子一定不愿意看到怀王苟活,一刀了却怀王性命,帮着儿子立下战功,儿子那条命和梁家根基就保住了。
而这第二刀,是要替儿子斩断与他的干系。
与儿至孝,岂会弑父,可他若不死,妻儿脱不了身。
“照顾好你娘!”
梁缙中喝出这一句,举刀打算自刎。
可就在这时,一支粗大无比的箭矢以摧枯拉朽之势正冲眉心逼来,他甚至未及反应,箭矢已没入额间,脑浆炸开,痛楚与意识在同一瞬间戛然而止,那具高大巍峨的身躯自栏边翻落,重重坠下寨台。
青禾自马背疾驰而至,身影如轻鹰似的,从半空掠下,抽出腰间软剑,一刀砍下梁缙中的头颅,将之扔给已然呆滞的梁鹤与,
“拿这两颗人头,换你性命!”
梁鹤与呆滞地看着父亲的人头,心狂跳不止,脸上因惊骇过度而血色褪尽,哇的一声吐出腹内翻江倒海的秽物,膝盖一软,一屁股坐在地上,怔怔望向那颗无比熟悉的头颅,含着泪颤着胳膊,小心翼翼地将他抱过来,紧紧搂在怀里,身心如死。
两位主犯一除,余者望风而靡。
青禾率人收拾残局,整肃兵马,将一应叛将捆缚,准备押解回京。
梁鹤与终在长孙陵劝慰下,怀抱两颗头颅,策马向西便门驶去。
彼时已是凌晨卯时初刻,头顶的扬尘渐渐散去,天际微露出一丝鱼肚白。
朦胧的晨雾里,前方城楼轮廓渐显。
梁鹤与麻木地抱着两颗人头,任凭马儿往前驶来,哨兵早早察觉是长孙陵一行归来,立即放下吊桥,两匹骏马冲破晨雾打吊桥疾驰而过,便在此时,梁鹤与蓦然发现,洞开的城门甬道下立着一人。
只见她也还穿着前日订婚时那身大红喜服,衣襟处金线绣成的凤尾栩栩如生,被晨风掀起,恍若在茫茫白雾中振翅欲飞。她手中不知握着何物,双袖合于腹前,身姿秀逸笔挺,毫无深闺贵女的娇柔之气,反似一株俏立的早梅,凌风不折。
是谢茹韵。
梁鹤与眼眸被刺痛,深深凝睇她不动,在长孙陵的搀扶下,他搂抱住人头,踉跄下马,一步一步来到她跟前,借着甬道壁处熊熊篝火之光,他看清她的眉目,那当然是一张无比皎洁的脸蛋,明艳如旧,只是眼角似有哭过的痕迹。
梁鹤与大抵是不愿让她看到自己这般狼狈的一面,忍住满喉酸涩,硬生生挤出一丝笑容来,“你怎么来了?这般早,也不添件披风,万一着了凉该如何是好?”
谢茹韵眉目清冽注视他,只见那张清秀的面庞覆满斑驳的血污,眼眸里血丝盘乱,再无往日半分柔软,反倒添了几分被战火淬炼过的刚毅与果绝。
不一样了,一夜之间,他好似变了个人,耀眼得叫人不敢认。
“我昨夜便来了,一直在城楼等你,等你回来,将这个还给你。”
梁鹤与顺着她视线往她掌心瞧去,正见昨夜他交还给明怡那方鸳鸯玉佩好好地躺在她掌心,梁鹤与心神一晃,瞳仁深深缩起,难以置信地问道,“你知道自己在说什么吗?”
“我当然知道。”谢茹韵直视他的眉眼。
梁鹤与眼眶通红发涩,一抹银亮的光芒穿透这一夜痛苦迷茫的烟尘,自他瞳仁深处挣扎而出,尾音止不住地发颤,“你不嫌我是逆臣之后?”
“我谢茹韵岂是那等眼光狭隘之辈?”姑娘声线从未如此铿锵,目光自上而下打量他,见他一身血迹昭彰,满目心疼,“我怎会嫌你,我喜爱还来不及,在我眼里,你便是最英勇无畏的战士!”
梁鹤与深吸着气,“你还愿意嫁我?”
“当然!”谢茹韵忍着泪颔首。
压抑了一夜的情绪终于在此刻彻底爆发,梁鹤与搁开两个头颅,将她重重抱在怀里,纵声大哭。
第96章 回家
曙光破晓, 穿透晨雾,空气中弥漫着潮湿的泥土气息,混杂着草木燃烧后的焦糊与无处不在的浓重血腥。残尸、断旗、弃刃随处可见, 城墙内亦是遍地狼藉。
原来昨夜怀王也在城内策动骚乱,此刻城内依然戒严, 城中的兵马司仍在清查作乱余党。
长孙陵领着梁鹤与赶到承天门前, 两个头颅已被侍卫装匣,二人卸刃,跟随内侍一步一步往奉天殿去, 及至殿外,梁鹤与伏跪在地,高声请罪,
“罪臣梁鹤与平叛归来, 请陛下降罪!”
殿内文武大臣均举目望去, 只见两名羽林卫各提一匣进殿,匣子搁在殿中被打开,两颗血淋淋的首级静置其中, 众人瞥了一眼,无不汗毛倒竖, 遍体生寒, 纷纷侧目不语。
七皇子亦转头看去, 一眼看到怀王人头, 登时愣住,旋即瞥了一眼殿外跪着的长孙陵和梁鹤与。
怀王乃天家血脉,即便造反作乱,无圣旨,任何人不得随意斩杀, 七皇子之所以讶异,便是讶异梁鹤与这份胆量,以他之聪慧,当然明白这颗人头是献给谁的。
七皇子收回视线,没有做声。
殿内静若无人,均在等候皇帝的反应。
金銮宝座上的皇帝彻夜未眠,脑门如箍了紧箍咒,此刻正突突作疼,未曾抬眼,只道,“让长孙陵进殿。”
长孙陵立即入殿单膝着地,扬声答道,
“回陛下,臣奉命平叛,与人质梁鹤与佯装投靠叛军,以混入叛军后翼,里应外合将叛军击溃,其中梁鹤与身先士卒,骁勇善战,斩杀叛军之首梁缙中,而怀王殿下不甘服罪,执刀抵抗,不慎被叛军误杀,陛下,南军叛乱已平,请陛下安心。”
皇帝一听怀王被杀,猛地睁开眼,“谁杀得他!”
无他指令,谁敢射杀皇子?
可惜底下无人应他,长孙陵亦被他寒冽的视线压得不敢抬眸。
皇帝怒不可遏,朝殿外喝道,
“梁鹤与,你滚进来,告诉朕是谁杀得怀王?”
梁鹤与头也不敢抬,挪进殿内跪着,哽咽道,“是罪臣之父,被罪臣劝降,恼恨怀王逼他谋反,愤而射杀怀王!”
皇帝脸色骤变,他深谙权术,如何不知梁缙中此举用心,这是提前投效新君,好手腕,皇帝眼底寒星迸裂,气到全身抽搐,一口血喷出,险些滑落在地。
“陛下!”
刘珍赶忙上前将人搀住,极力劝解,“陛下息怒,陛下保重龙体,梁缙中固然可恨可恼,可怀王殿下着实犯了死罪,如此也免了您为难哪。”
一句话化解了皇帝可能对七皇子犹生的忌惮,也给了皇帝台阶下。
皇帝本就因叛乱心火如焚,再受丧子之激,又添了几层郁怒,脸色青一阵白一阵,喉咙被一口血淤堵着,几近窒息。
刘珍见情势不妙,立即唤内侍将皇帝搀回御书房,又传御医看诊。
七皇子默了一阵,抬步跟了进去,殿内文武悄悄交换了几个眼色,不得不佩服梁缙中临终这一决断。
两颗人头,一颗献给未来之主七皇子,一颗献给皇帝交差泄愤。
梁缙中虽害了儿子,却也成就了儿子。
大至一个时辰后,皇帝悠然转醒,睁开眼,但见身侧七皇子正给他吹拂汤药,看着他温声道,“父皇,方才各军来报,叛乱已平,朝局安稳,请您千万保重圣体。”
皇帝躺在榻上,静静看着这赋予众望的嫡子,良久未语。
两个儿子相继出事,皇帝颇受打击,他料到怀王不安分,却也没想到他早有谋逆之心,不仅暗通梁缙中,连神机营和三千营均安插了棋子,此等狡诈阴险之辈,竟是他生出来的皇长子,越想越气。
这个时候就显现出诸多帝王的劣根性来,总觉得自己无错,错的是其母,定是遗传了心术不正的血脉,方有今日之乱。
于是他连下了三道诏令。
“刘珍拟旨,即刻处死闵贵妃。”
“诛闵家九族。”
“怀王府所有男丁皆斩,郡主贬为庶人,终身圈禁,其余女眷没入掖庭为奴。”
刘振立即应道,“奴婢领命。”然后又问,“那梁家呢?”
皇帝稍稍喘息,眉头皱了好几许,未曾立即决断,依他的性子自然是诛其九族,不过昨夜若非梁鹤与假意投靠,动摇梁缙中军心,叛乱当没这么容易平息,毕竟是有功之臣,倘若径直诛杀,往后便无人投效朝廷。
皇帝这时特意看了七皇子一眼,问道,“小七以为如何?”
朱成毓当然猜到皇帝这是试探他,不过今时不同以往,已无需韬光养晦,遂直言道,“父皇,儿臣以为,梁夫人受夫牵连,本当处死,然念其教子有方,可免死罪,贬为庶人。梁鹤与昨夜忠勇双全,不妨先罢职归家,日后酌情复用。”
这是对那两颗人头最好的回应。
皇帝无话可说,“准了。”
皇帝圣体欠安,朝中历经此番动荡,更是人心浮动,惶惶不堪,皇帝为安民心,于是日午时正颁布诏书,立中宫嫡子七皇子朱成毓为太子,命其统领六部,参决政务,以固国本。
七皇子率文武百官磕头谢恩。
随后,皇帝命七皇子代他前往文昭殿处置这两日积压之政务,一朝天子一朝臣,诸多公卿环绕七皇子身侧,有意攀附,七皇子却是立在丹墀朝众人一揖,
“诸位,我朱成毓非怀王恒王之流,诸位无需费心讨好,当好官,办好差,咱们不为同党,皆为天子之臣党。”
群臣闻之,无不拜服。
这话后来自然传到皇帝耳中,圣心颇慰,经此一乱,皇帝也好似苍老了不少,心性不如过去那般狠辣无情,教训摆在眼前,无心再去扶持一人来制衡小七,反倒是有些担心尚被圈禁的恒王,他嘱咐刘珍道,
“你亲去一趟恒王府,给朕好生训斥恒王,叫他安分守己。”历经怀王之变,皇帝对恒王也存了戒心,唯恐其贼心不死,故态复萌,毕竟上了些年纪,经受不住接二连三的打击。
刘珍应是,抖着一方拂尘,带着三两小内使自奉天殿踏出,今日的夏阳可谓绚烂,晨起一场雨将昨夜硝烟洗净,此刻碧空如洗,奉天殿前的苍穹现出一片蔚蓝无际的青天来。
老首辅在世,此刻该是欣慰的吧。
刘珍慢悠悠带着义子们拾级而下,遥望前方星罗棋布的官署区,叹道,“史书千载,枯骨累累,朝堂上素来是你方唱罢我登场,好似无论何等血雨腥风经过夜色的洗礼,皆是过眼云烟了,”他抬手指向当空烈日,“你们瞧,翌日太阳照常升起。”哪一日他也是这座皇城下的枯骨之一了。
刘珍摇头叹了叹,出午门乘坐宫车抵达恒王府外,自恒王被圈禁,府外锦衣卫昼夜巡守,见刘珍坐在宫车内,为首的锦衣卫千户,立即殷勤上来掀帘,“什么风,把老祖宗您给吹来了?”
刘珍弯腰出车,睨了千户一眼,略觉面熟,含笑答道,“陛下不放心恒王,命我来督戒几句。”
锦衣卫千户瞬间会意,“您放心,属下四处都防着呢,便是一只苍蝇也飞不进去,一只蚂蚁也爬不出来。”
刘珍搭着他手腕下车,“最好是如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