侯门 第115节
只见她着三龙二凤冠,身披霁蓝大衫霞帔,眉目被窗外的天光映着,耀眼璀目,依然有几分当年第一美人的风采。
她脸色好似比年前好一些了,也没有那般瘦,略有几分气色,盛装在身,眉目温平,辨不出喜怒,在她跟前,摆着一食案,食案上搁着好几样点心,而当中有一盘点心,闻着味儿略有些熟悉。
皇帝登时有了猜测,心里纳罕,面上却不动声色,摆手示意刘珍等人下去,往炕床走来。
皇后余光已发觉了那道明黄身影,垂眸缓缓下床,朝他屈膝一礼,“臣妾请陛下安。”
“免礼。”皇帝面上也并未表现出惊讶,好似他们夫妇惯来如此,先往东面落座,皇后陪在他坐于西席。
皇帝五脏庙闹得正慌,没急着说话,拾起筷子用膳,皇后虽不言不语,却还是替他布了几样小牒,皇帝尝了正中那道点心,不是积翠糕,但确信出自皇后之手。
来都来了,也愿意为他下厨,做的却不是他想吃的积翠糕,不知她葫芦里卖什么药,能这么吊着他的,也就一个皇后。
皇帝不显山不露水地用完早膳,接过皇后递来的茶,这方出声,“今日是什么风,将皇后吹来了御书房。”
上一回夫妻在御书房相见,还是皇后抱着章明太子的牌位,为李襄之事与他争执。
时隔三年还多。
皇后四平八稳坐着,还是不看他,语气也很冷淡,“今日是蔺昭生辰,我特意做了些糕点,想起陛下也疼爱蔺昭,故而送来与您尝尝。”
皇帝讶异,微微往后靠去引枕,语气明显松快几分,“原来今日是昭哥儿生辰,朕倒是忘了这事。”
皇后道,“陛下日理万机,这点小事如何记得。”
她慢条斯理搅着一盅羊乳,加了些切碎的枸杞蜜枣,最后推至皇帝跟前,“只是想起,过去每每蔺昭过生辰,兄长总要亲自下厨给他做一碗长寿面,心里便剜肉般疼,谁能料到,白发人送黑发人,他们父子已天人永隔。”言罢抹了一脸泪。
闻弦歌而知雅意。
皇帝已明了皇后来意,拢着袖靠于引枕没搭话。
皇后见他不吭声,脾气又上来了,终于舍得将视线移至他面容,轻哼一声,“陛下,你别瞒我,我已知晓我兄长被押入锦衣卫大牢,你让我见他一面,我不信他会叛国。”
皇帝蹙眉道,“不是我不应你,是如今他被北燕人毒哑了嗓,精神失常,别说你,怕是蔺昭在场,他都认不出来。”
皇后睁大了眼,蚀骨的疼意窜上心间,双手发抖扶住小案,颤声问,“怎么会这样?你可有给他找太医?”
“已然安排。”
皇后一想到自己兄长受了这么多罪,急得热泪盈睫,“你将他关在何处不好,非得是锦衣卫地牢?你把他弄出来呀,那地儿进去了,还有活命的机会吗?”
皇帝也斥了一声,“胡闹,他是朝廷重犯,朕不关押他,还将他放出来?你视国法于何物?”
皇后好似终于捉住了皇帝的把柄,冷笑道,“既然陛下要谈国法,那就该将他送去都察院,而不是锦衣卫地牢!”
“朕将他安置在锦衣卫,是恐人暗杀他,确保他之安虞。”
皇后才不信他,无非是将人安置在锦衣卫,好由自己把控案件进程。
不过这回她倒是忍住没怨怼皇帝,反而是两手一摊,打起了感情牌,“陛下看着办吧,你若不答应臣妾,臣妾今个就在御书房不走。”
皇帝不敢想象一贯骄傲的皇后会与他耍赖,瞠目瞪她,“后宫不得干政,这个道理你不懂?”
“臣妾不懂。”
皇帝给气笑,“朕看皇后还得善修德容,当知一国之母,什么该做,什么不该做。”
皇后一脸无畏,看都不看他一眼,“当初陛下聘亲时,臣妾就说得很明白,臣妾这性子鲁莽,吃不得亏,不适宜做皇后,陛下当初怎么说的,朕喜爱你的性子,天底下的皇后也并非要千篇一律,你就由着你的性子做皇后吧。”
皇后故意学着皇帝当年的腔调,满嘴嘲讽。
皇帝一张老脸涨得通红,盯着皇后面无表情的脸,是怒也不得,斥也不得,硬生生咽下这口气,一言未发。
僵持片刻,皇帝黑着脸道,“想要李襄出锦衣卫,这是不可能的事,但朕可以保证,只要他能开口,第一个审他的是裴越。”
裴越是恒王一案的主审官,皇后当然放心,但她不放心高旭。
“准一名太医和两名黑龙卫随时侍奉,这是我的底线。”
皇帝怒而起身,“他这是坐牢来了吗?他是享福来了!”
皇后也跟着站起,驳道,“认罪状未签,陛下便不能认定他叛国。”
皇帝反唇相讥,“只要证据确凿,即便不签认罪状,也能定他的罪名,那么多将士亲眼目睹他迈入北燕军帐,并放走一万余兵,这是不争的事实,倘若那回,他一鼓作气拿下南靖王,我大晋将无敌于四海,”
皇帝双目睁圆,眼底难掩恨意,“可他没有,他怕狡兔死走狗烹,故而养寇自重。”
只要南靖王在一日,皇帝就不敢除李襄的兵权,七皇子便有这么一奥援。
皇后也不甘示弱,一步一步逼近他,“所以,在陛下您的眼里,他是这样的人,是吗?他为了给皇儿积攒夺取太子的本钱,便放走南靖王,是这个意思吗?”
皇帝没吭声,可眼神明明白白表示,李襄就是这个打算。
皇后失望地冷嗤一声,目色坚毅,“陛下,若李襄最终被判定叛国,我李秀宁自刎,以谢天下!”
“你……”皇帝屈起手指指着她,指尖发颤,“你威胁朕?”
“这怎么能算威胁?”皇后满脸无辜,摊手靠近他,“李襄叛国,身为李襄嫡亲妹妹,我不死,不给您那娇娇闵贵妃让路,留着作甚?”
皇后这般说,当然不是争风吃醋,近来怀王风头太盛,而陛下也时常召闵贵妃侍寝,皇后虽然不屑,却也不能坐视闵贵妃霸占圣宠,给皇帝吹枕头风。
皇帝差点被她气出好歹,“到底谁在恃宠而骄,你心里没数?”那闵贵妃温顺小意,处处替皇后说话,伺候他事必躬亲,与娇气可不沾半点边。
皇后无视他咄咄逼人的目光,继而道,
“祖宗家法有言,每晚侍寝的宫妃,必须皇后亲自发放文书方可,打今日起,臣妾过问陛下敬事档案,臣妾瞧着,陛下春秋正盛,合该挑几名年轻貌美的妃嫔伺候,别可总弄些年老色衰的旧人,没得扫陛下的兴致。”
这条规矩,着实是祖宗手里定下来的,便是防备着皇帝偏宠哪一个,致后宫失衡,可事实上哪个皇后敢管皇帝床帏一事,祖宗家法不过虚设。
皇帝被她气得险些吐血,他看出来了,皇后今日就是来寻他不痛快的,他绕过她,抬手往外指,“李秀宁,你撂下的朕的时候,便是殿门一关,将朕的面子搁在地上踩,你记起朕来,便打着皇后旗号,管朕的床帏之事,朕不由着你,你出去。”
皇后站着没动,“哟,陛下方才斥责臣妾不修后德,这会儿臣妾要担起皇后之责,陛下又不满,给陛下做皇后,母家死光了不说,儿子还得被圈禁,眼巴巴送了糕点来,陛下还要将臣妾赶出去,不如陛下教教臣妾,这皇后该如何做?”
皇帝差点被她噎死,深吸一口气,猜到今日不给皇后一点甜头,皇后不会善罢甘休,他沉默半晌,退让道,“朝政你不能过问,李襄之事,朕自有安排,至于闵贵……不叫她进奉天殿,你满意了吗?”
虽然没能动摇李襄一事,好歹也算有了些收获,皇后沉声道,“陛下若还认臣妾这个皇后,侍寝宫妃由臣妾安排。”
前朝她伸不去手,后宫好歹要拿捏住,不能再给闵贵妃机会接近圣上。
天可怜见,李秀宁竟然破天荒管起他床帏之事来,其实她何必大动干戈,给他一点好脸色,不气他,他就受用了,皇帝心情五味杂陈,摆摆手示意她走,算是默认了。
第80章 捎一盅西风烈
已近戌时。
暮烟缭绕, 夜间的风夹着暖融的花香,徐徐在院间穿梭。裴家哪位小辈做寿,均有燃灯的习俗, 今日无论是廊庑抑或厢房,皆是灯火通明, 烛光明耀。
裴越自西角门进府, 穿过夹道,拢着袖揣着一样东西,走小门进了山石院。
阶前候了好几位小厮, 不知是得了什么赏,挤在墙根底下说笑,瞧见裴越来, 忙垂首不言, 恭敬道安, 裴越今日心情好,也不计较,拂拂袖示意他们离开, 众人立即鱼贯而退。
沈奇从穿堂内迎出来,陪着他一道往里去,
“少奶奶从酉时便到这了。”
裴越目不斜视问道, “东西可备好了?”
“在这呢。”沈奇从怀里掏出一个酒壶, 奉给裴越, 裴越接过,缓步进了屋。
绕进西次间,只见明怡老神在在坐在他的位置,百无聊赖翻阅他桌案上的奏章,瞧见他回来, 起身让出位置,颇为埋怨道,“怎的才回,害我好等。”
裴越将东西藏在身后,视线跟随她而动,“等我作甚?”
明知故问。
明怡嗔了他一眼,来到窗下炕床落座,抬手将支摘窗撑开一些,一股庭院间树木生长的蓊郁气伴随花香涌进屋子。
初夏将至。
裴越坐在她对面。
明怡推好窗,朝他勾手,“我都闻着了,拿出来。”
裴越失笑,缓缓从身后掏出一个酒壶递给她。
明怡迫不及待接过来,闻一闻,沁人心脾,立即拔开酒塞,倒入早准备好的一只青花瓷圆口小碗里,捧起小碗大饮一口,入嘴滋味鲜辣至极,只是吞入喉咙后,那股感觉便淡了,明怡目露不悦,委屈巴巴睨着他,“你又糊弄我?”
裴越道,“我就问你,好不好喝?”
明怡看着那碗浓黄的汁,承认道,“的确不错,略有回甘。”
这还是裴越的仿制法子,能得明怡认可,可见仿制十分成功,“那便请夫人过过嘴瘾。”
明怡也没客气,捧着碗一口饮尽,连着饮了三碗,一壶便没了,她略哼一声,“家主实在是小气,就连假酒,也不给个痛快。”只见她指尖撩搁着那只碗,丹唇微抿,满脸的不得劲,像极了没被喂饱的乖妞。
裴越目色温柔,“莫要怪我小气,实在是青禾交待过,你身上伤势没好全,不能饮酒。”
他素来是个有原则的人,不能纵容她。
青禾为免泄露天机,措辞已是十分谨慎,万没敢告诉裴越,十五那夜受了反噬,只能不痛不痒用一句“没好全”打发。
明怡舌尖抵着唇壁,想起二人如今联手来对付她,也是一真无语。
看来,只能指望长孙陵和谢二接济她。
就在这时,一阵清风拂面,隐约有一丝暌违已久的香气刺入鼻帘,明怡眼神一亮,意识到什么,蓦地抬起面前那张小案,右手握着边沿,掌风往旁处一送,裴越便惊讶地发现小案直直飞出去,稳稳当当平移至西墙下的四方桌,就这么一手,可见功力。
他收回视线,移向面前的明怡。
却见那李明怡,如同发现猎物似的,缓缓朝他挪过来,扑在他怀里,“给我!”
她闻到了真正的西风烈。
这厮跟她玩欲擒故纵的把戏。
裴越猝不及防被她扑倒,双手艰难撑住身后,低喝她一声,“莫要扑我,再用力,小心酒洒了。”
明怡半个身子趴在他怀里,鼻尖全是他身上那股清冽,闻言慌忙抬手于他腰间揽了揽,将人拉起,裴越没好气瞪了她一眼,不慌不忙从身后掏出一小盅,“呐,许诺你的生辰贺礼。”
明怡惊讶地看着那小小一盅,托在掌心若精致的古玩,光看这瓷胎,细腻如玉,光亮润泽,一看便不是凡品,
“你用一只斗彩瓷盅盛这么一点酒水,也不嫌浪费。”
“瓷盅是好看,就是小了些。”
“够一盏吗?我怕是就够三口?”
“家主何时给我一坛,叫我饮个痛快?”
对于她的喋喋不休,裴越置若罔闻,反而是慢条斯理整理袖口,煞有介事问道,“说来我也好奇,你们兄妹怎么都像个酒蒙子,好似一日无酒,一日不能活。”
明怡心里犯了个咯噔,这厮真真敏锐至极,一点风吹草动就能被他抓住不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