侯门 第101节
明怡从不信这些, 不过为了哄老太太开心, 慎重接在手里, 当场解开腰带,翻开衣摆系在里头,还特意拉着老太太的手抚了抚, 告诉她,自己戴上了。
老太太眉开眼笑, 复又拉住她的手在怀里摩挲, 待摸到那层厚厚的茧, 神色忽的怔住, 好似触到了久远的记忆,情绪肉眼可见地失控。
“我还记得你小时候手可巧了,会摘花,会折蜻蜓……女师见了你,总夸你生了一双会弹琴的手……”
可谁知, 就是这么一双纤纤素手,手握刀刃,染上血债累累。
老太太心痛到无以复加,“孩子,我听谢家丫头说,你如今嫁给了裴家家主裴越,那是个霁月风光的人物,满京城也就他配得上你,祖母看得上这个孙女婿,你别管了,什么都别管了,好好跟他过日子吧……祖母还盼着,能抱上曾孙,看着你和和美美,过寻常人的日子。”
明怡见她哭得满脸是泪,也是心痛之至,却还是打消她的念头,
“祖母,裴家是什么根底,您比我更清楚,我此次回京,不过是受裴家老太爷之恩惠,伺机潜回京城,哪里真能给裴家做媳妇?”
“怎么不可以?”老太太极力劝说她,“你以为裴家老爷子无缘无故待你好,因他当年欠了你祖父一个大大的人情,便将自己孙儿卖给你罢了。”
明怡不欲在这桩事上纠缠,“裴越是无辜的,我已然对不住他,不能叫他背负骂……了,祖母,我们不说这些,您身子怎样,夜里睡得可好?”
老太太没回她这话,神色间淡下来,她太明白这个孙儿的性子,那些美好的祈盼也不过是她自己一厢情愿罢了,仪仪从出生开始,注定不太平。
“所以你回来,是为你爹爹的事而来?”
“没错,祖母,我已查明北燕此次将爹爹携回京城,意在拿他与大晋做交易,现如今双方尚未谈妥,南靖王前个又遣了人南来,想必快有消息了,孙儿打算救出爹爹,查明当年的真相,洗脱李家的冤屈。”
老太太心倏的一紧,枯槁的双手抑制不住发颤,“你爹爹还活着?”
明怡闻言眼底也闪现几许犹疑,“我尚未见到他,不过明面上确实如此。”
老太太不信,深深闭上眼,极力摇头,“你爹爹不会叛国的,他宁可死也不会让李家沾上这样的污名,一定是有人陷害他,往他身上泼脏水。”老太太越想越不安,颤颤巍巍地将她往外推,
“孩子,这里头水很深,你一人单枪匹马能斗得过谁?这么大的事他们都能做的天衣无缝,可见是蓄谋已久,你连那些人是谁都不知道,你在明,他们在暗,你斗不过他们的,你别查了,别把自己搭进……州军已然清白这就够了,咱不连累将士们便已知足,比起你的性命,你爹爹受点委屈算不了什么。”
明怡没动。
老太太那点力气哪能撼动她分毫,蚀骨的担忧涌上心头,连带压抑多年的情绪一同迸发出腔,老太太嘶声力竭大哭,狠心甩开她的手,“你走,你若是不肯安安稳稳跟裴越过日子,你就回莲花门,你永远不要回来……”
明怡就知道是这个结果,委屈地哭,“祖母,我是您一手带大的亲孙,打娘胎里出来,就是您养的我,我往后哪儿都不去,就陪在您身边。”
老太太凄厉地漫出一腔酸楚,“陪着我等死?”
明怡深呼吸几息,将那抹泪痕拂去,坚定地摇头,“不会,您要相信我,我一定堂堂正正回到李家。”
老太太倏忽噤了声。
他们父女俩一个脾性,将清白,将大义,看得比什么都重。
太阳往西斜,从窗棂透进来一片明烈的光,将老太太满脸交错的纹路映照得清晰无比,那每一沟每一壑徜徉着的无不是过往的峥嵘岁月,无不是熬过苦难淌过大喜大悲后的波澜不惊,她呆住神,像是坐在旧时光里,重新将明怡搂入怀中,
“宝儿,若有来世,你一定要托生到寻常人家,不必大富大贵,不为将相王侯,得一双敦厚良善的父母,疼你如命,视你为掌间珠,祖母还回来给你做祖母,高兴了,给宝儿梳梳辫子,带着宝儿上街买零嘴,乏了,搂着宝儿在膝头诉说家长旧事……”
寻常人家的烟火气,大约便是她这辈子可梦而不可及的奢望了。
她只能日复一日,年复一年,坐在那座空宅子,等着那些未归人。
都说春雨贵如油,泰康七年的春,却是阴雨连绵。
从三月初五下到十五,连着文昭殿院墙的青石灰已斑落,不知不觉覆上一层苔藓。
裴越从清晨忙到午后,尚未停歇,门前属官已连着催了他三次,
“北燕使臣已抵达礼部正衙,达半日之久,王阁老传消息来说,就等着您过去。”
裴越签发完手中最后一封邸报,终于舍得抬眸,窗外细雨婆娑,鲜嫩的枝桠被风裹挟不断往窗棂下扑腾,他眼底眸色一如这春雨般苍茫。
这已然是北燕使臣与大晋第九回 谈判了。
这一回南靖王新遣的使者已抵达京城,上递一封最新的和谈国书,与最先的咄咄逼人不同,这一回稍显诚意,允诺再给大晋五千头牛羊,一万匹马,以换取大晋开关互市,与北燕互通有无。
当然,原先的条件不变,用李襄换取二十万担生丝。
这个条件皇帝一直没应,身为户部尚书的裴越,也没应。
谈判至最关键时刻,裴越硬生生拖了对方好几日,终于决定在今日露面。
喝上一口茶,裴越稍整衣冠,这才抬步迈出值房。
出午门,过承天门,来到对面的官署区,礼部衙门在正阳门内东面第一署。
门前甲士林立,气象森严。
有了北燕使臣两次作乱,锦衣卫以保护为由对着他们是寸步不离。
礼部一位郎中瞧见他来,露出喜色,连忙将人往里迎。
穿过一条长长的甬道,推开一扇雕窗大门,一排长案左右,分坐两国的官员,新来的北燕户部侍郎扭过头,便见一年轻得过分的绯袍男子,款步迈进堂屋。
他这辈子从未见过这么好看的一张脸,冷白如玉的肌肤,轮廓分明的五官,清冷眉眼悠悠携着一股书卷气,望之如仰天上月雪间松,真真是一钟灵毓秀之人物。
这般年轻的户部尚书,肯定好糊弄。
两厢行过礼,北燕户部侍郎泰然坐定。
“这位想必便是户部尚书裴阁老?”北燕户部侍郎还很客气地拱了拱袖,
随后便单刀直入,
“裴大人屡屡缺席,迟迟不露面不知何意?”
裴越拱手回礼,也不含糊地回,
“这自然是对贵使开的条件不满意。”
北燕户部侍郎问,“那你想怎样?”
裴越毫不犹豫道,“每年五千头牛羊,一万匹骏马,换取大晋开边,每月开边五日。”
“大晋货物入北燕,收税不过十税一,而北燕货物通关,大晋收税十之三,”
“李襄无条件归还大晋。”
“至于南靖王之子阿尔纳,则需三万匹骏马来换!”
裴越话音落下,满堂寂静如死。
北燕官员瞠目结舌盯着他,简直怀疑自己听错,“裴大人,您是没睡醒呢,还是出门未照铜镜,这话您也说得出口。”
“简直是痴人说梦。”
“不可能!”
别说北燕,就是身侧的王显等大晋官员,也被裴越这狮子大开口给惊住。
这些条件,苛刻到连听起来都觉得毛骨悚然。
但王显愣是一声不吭,他猜到裴越素来行事稳妥,这么做定有他的缘由。
于是大晋官员神情一致,笃定地看着北燕人。
北燕人也不糊涂,心知只是大晋唬人的把戏。
不屑一顾道,“裴大人,谁给你勇气开这样的条件?”
裴越淡声道,“李蔺昭以六千残兵绞杀你北燕三万皇家精锐,给我的底气。”
北燕官员噎了噎。
也不甘示弱道,“可李蔺昭已死。”
裴越回道,“李蔺昭虽死,我大晋还有千千万万的将帅,而南靖王在肃州一役,精锐损失殆尽,若非如此……”裴越慢腾腾饮了一口茶,笑道,“你们千里迢迢跑大晋来谈什么呢?”
真有本事,兵锋南下,哪用得着和谈。
肃州一战,大晋是损失了三万儿郎,可南靖王损失更为惨重,不仅七万兵力没了,一战打垮了北燕国库,这是南靖王南下和谈的根本缘由。
裴越语气冷静,不容商量,“以上条件,你们答应,咱们接着谈,不然,我只能送客。”
北燕官员面色难看,场面一度陷入凝滞。
裴越不疾不徐地喝茶,并不急着开口,给他们反应的时间。
北燕官员相互交换了几个眼色,几位核心官员交头接耳一番,斟酌过后,北燕户部侍郎开口道,
“裴大人,咱们谈了这么久,谁也不想再耗下去,你们大晋既然接受和谈,定也盼着两国止战,休养生息,那咱们就好好谈。”
“这么着吧,开边的前提条件,我答应你,但每月开边由五日改成十日。”
“两国货物通关的税率,我也依你。”
“至于阿尔纳郡王,”北燕户部侍郎叹了一声,“他是在大晋做了些糊涂事,只是毕竟无伤大雅,双枪莲花他也没抢到不是,孰知不是你们大晋故意设下圈套,目的便是增加谈判的筹码。”
“这样,我也不与你们啰嗦,我再追加五千匹马,换阿尔纳郡王。至于李襄,我们让步,只要十万担生丝。”
裴越深深看着他,没有应声。
他当然明白自己先前开的价码很是苛刻,可谈判便是这般,若不先将调子起得高些,怎么留有余地给对方杀价。
权衡少许,他也让步,“开边从五日延长至十日,可。”
“阿尔纳郡王这边,我可以缩减至两万匹,但是李襄,绝对无条件归还,”裴越眼神强势到近乎冷漠,“这一处,没得谈,不可议。”
说完,他缓缓往后靠去,姿态明显要闲适许多,一副要谈便谈不谈便走的架势。
北燕官员变得十分被动。
反观对面的年轻阁老,一身气度如渊,却又不失锋芒。
不得不说这位裴大人深谙谈判之道。
给的这些价码在他们可容忍的极限范围之内,说白了叫他们痛,却也不到痛死之地步,分寸火候拿捏得极准。
北燕使臣大有一种被人掐住脖子的无奈,答应嘛,这场和谈显然没达到预期。
不答应……和谈将告吹。
自北燕兴起肃州一战,大晋下令关掉边隘,杜绝两国商户往来,北齐熬不出大晋的封锁,为了皮货销路,不得不暗通大晋,许以重利,换大晋给北齐开了些关口。
这越发叫北燕陷入被孤立的境地。
熬了三年,实在熬不下去,这才携着李襄南下,以此换取互市开边。
北燕户部侍郎冷静分析一遭,确认李襄是本次谈判之关键,他竭力争取,“裴大人,我最后退一步,李襄与阿尔纳互换,其余条件不变。”
裴越声调毫无起伏地说,“那你干脆将李襄捎回去,给我三万骏马换阿尔纳。”
北燕这位侍郎,快被他逼疯了,怒道,
“裴大人,我听说贵朝已给肃州军平反,若是肃州军主帅就这么被丢弃,你让百姓和将士们怎么看待朝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