侯门 第47节
“今个儿是什么好日子么?”她问身侧的付嬷嬷。
付嬷嬷答道,“今个二十五,再过半月是咱们府上的年终尾宴,闻喜老家的族人陆陆续续进了京,这不,定是族人给咱们家主和太太捎了节礼来,太太呢,也不能叫人空手离开,又封了回礼,这不一来一去,府上便热闹了。”
过水榭沿着平折的石桥便到西内门,过西内门便是春锦堂了,穿堂外,婆子侯了两排,个个屏气凝神,不敢言语,气氛比往日好似要凝重少许。
付嬷嬷伴着明怡没急着进去,而是朝为首一人招了招手,“怎么了这是?”
那婆子先屈膝给明怡行了个礼,方往里比了比,低声解释道,“大姑奶奶赶早回来了,好似在姑爷那受了气,如今正在太太院子里哭哭啼啼呢,太太忙了一早,饭都没顾上用,光顾着听大姑奶奶哭诉……
婆子这话明显有些偏颇,好似嫌大姑奶奶闹了荀氏,明怡看了她一眼,那婆子被她看得忙低下了头。
付嬷嬷陪着她往里去,一面解释道,
“大姑奶奶是二老爷的嫡长女,也就是先头那位二太太所生,素来跟继母不合,但凡有事便来寻我们太太……”
明怡静默听着,不置一词,抬步踏进门槛,春锦堂的明间内果然坐了不少人,大约是听说长姐受了委屈,四位姑娘均过来探望。
瞧见明怡进屋,裴依语先一步起身,将她迎过来,
“嫂嫂,大姐姐回来了。”
明怡颔首上前,正见一穿着靛蓝披风的少妇伏在荀氏膝头落泪,听说明怡来了,忙抹去眼泪,朝她挤出个笑容,
“三弟妹来了?”
前几日在上林苑,明怡是见过这位长姐裴依岚的,坐在裴萱身侧,比起明朗大方的裴萱,性子要沉默少许,颧骨略高,显得消瘦,今日这份消瘦更添了几分凄楚,便是明怡这个不相干的人瞧着都心疼。
她不动声色笑道,“长姐好。”
婆子送来一锦杌,明怡挨着荀氏右下首坐了。
裴依岚当着明怡的面还不大好意思,与荀氏支吾道,“事情大抵便是如此……”
荀氏听了无比头疼,她这几日忙着接待那些回京的族人,受了累,夜里吹了寒风,今日晨起头风发作,人还未缓过来,又遇上这么一桩糟心事。
裴依岚见她手撑额不吱声,讪讪道,“怪我,不晓得大伯母今日身子不适,一清早便叨扰您。”
荀氏忙道,“说的什么话,你是裴家姑娘,即便出了嫁,也是裴家人,怎么就不能回来了?何时回,裴家都是欢喜的。”
裴依岚听了这话,眼眶又是一酸,可怜她没有裴萱命好,没个嫡亲的娘疼,打小在继母手里讨活,当年为了逃出继母手掌心,匆匆寻了一门婚事,如今才知这婚事看着光鲜,里子难堪,自己挑的婚事,受了委屈也不敢吱声,这次实在是忍不住了,方回的娘家。
泪滚了一层又一层,念着明怡在场,生生忍住。
明怡见状不忍,淡声问,“长姐,出什么事了?”
裴依岚还抽抽搭搭未吭声,底下坐着的裴依杏等不及了,立即替她道,
“嫂嫂,大姐夫昨夜因着小妾对姐姐动了手,将姐姐手臂都给打青了!”
明怡眉峰一动,朝裴依岚伸手,“给我瞧瞧。”
裴依岚大抵面子上过不去,有些踟蹰,裴依杏上前握住她手臂,将袖口一拉,只见那小臂被打得一片红肿,青中带紫,隐现血色,明怡可是刀尖上滚过来的人,一看这伤势便知下手不轻,脸色不好看。
裴依岚见状赶忙抽回手,垂下眸。
恰在这时,外头廊庑传来一道尖细的嗓音,
“是什么事急急吼吼地往娘家赶?不寻我这个做母亲的,非要来烦你大伯母,你可知你大伯母一日有多少事,哪有功夫听你闲扯!”
裴依岚一听这语气,绝望地闭了闭眼,忙拭去眼泪,起身拘谨地往后一退,候着缪氏进屋。
缪氏一来没急着打听是什么事,反而是先责备裴依岚不懂规矩,越过她这个继母闹去荀氏跟前,叫她没脸。
她风风火火进屋,先剜了一眼裴依岚,随后在荀氏左面落座。
荀氏头额是突突一阵胀痛,耐着性子与缪氏道,
“弟妹,岚儿在陈家受了委屈,昨夜被姑爷打了,据她所说,这压根不是第一回 ,早早就有了,可怜这孩子忍气吞声,一直不吱声,今个儿人回来了,咱们做父母的做长辈的,无论如何得给她撑腰,你看怎么办?”
荀氏再如何,也不能越过缪氏这位继母,少不得先问过她的意思。
孰知缪氏只是不咸不淡瞅了裴依岚一眼,连伤势都没过问,便不痛不痒道,
“男人都这个德性,在外头受了点气,便回家拿女人做筏子,”说着,她便伸出自己右手掌,“嫂嫂还记得,当年二老爷在外头喝了酒,回来不小心折了我一指手指的事?”
不等荀氏反应,她又嘱咐裴依岚,“夫妻过日子便是这般,多多少少总有些摩擦,没什么过不去的坎,我方才进屋,已听说陈家遣了婆子来,接你回去,说是姑爷已备好酒菜要与你赔罪?”
裴依岚急道,“母亲,他不过是念着裴家势大,故意做做样子罢了,且这未必不是我那婆母粉饰太平,待我一回去,他定是变本加厉。”
“上回遇见爹爹,我悄悄便与爹爹说了,哪知爹爹没当回事,没去陈家理论,那混账便知无人替我撑腰,后来打得越发厉害,不仅如此,还寻我要银子呢。”
说到此处,她索性一不做二不休,将那遮羞布均给掀了,“说什么我们裴家有钱,年终尾宴在即,要我死皮赖脸回府,也分点银子回去贴补他陈家,我听了这话,气得一宿没睡……
缪氏闻言反而有几分幸灾乐祸,“当初我说这门婚事不好,你非要一头往里撞?现在吃亏了吧,可见我是好心当驴肝肺!”
裴依岚听了这话是呕得说不出话来,当初她为何选了这陈家,也是被逼无奈,那时缪氏打算将她嫁给她娘家一亲戚,裴依岚不愿被她挟持一辈子,咬死不松口,直到陈家上门提亲,又是老牌勋贵府邸,又是伯爵出身,裴依岚如何不动心,遂果断嫁了,哪知不过是一个泥坑跳入另一个泥坑罢了。
荀氏听不下去了,低声斥了一句,“好了,孩子都这样了,过去的事休得再提,先说眼前,我的意思是弟妹还是得去一趟陈家,不能叫他们猖狂了!”
缪氏想都没想答道,“我不去,为这点事去亲家府上闹,我丢不起这个脸。”
荀氏太了解缪氏的性子,她就是不乐意给继女撑腰罢了,这要换做她嫡亲的女儿裴依杏,恐这会儿已登车冲人家门廊子去了。
于是她道,“来人,去请二老爷。”
缪氏一听,变了脸,“诶,嫂嫂,这算是我们二房的家务事,您就别管,我把岚儿带回去,我与她爹爹商议了再说。”
不料荀氏脸色也跟着拉下,“这不是你们一房的家务事,这关乎整个裴家声誉脸面,今个儿这个姑娘被人欺负了不管,明日还有人敢骑在裴家头上撒野,二弟妹,恕我说句不中听的话,前人栽树后人乘凉,下头还有这么多姑娘呢,孰知日后她们在婆家不会遇到烦心事?今日先把这桩料理了,也算打了样,好叫那些与裴家结亲的都看看,我们裴家姑娘不许欺负。”
缪氏听了这话终于沉默了。
“可……父亲也不会去……
荀氏闻言顿感无力。
那些个男人们不晓得女人的苦,总觉得是一桩小事,忍忍就过去了,不会放在心上。
她是裴家掌家的太太,为这点事去人家府上理论有失体面,除非陈家登门,届时她才好出面,可晚辈中,裴越是阁老,一家之族长,这点事不能惊动他,裴承玄年纪又小,其余二房的兄弟们……
裴依岚上头还有个嫡亲兄长,那就是大爷裴承彬,可惜这位自小被继母蹉跎,性子懦弱,哪怕被逼着去了,大抵也成不了事,反而叫人看了笑话。
其嫂嫂大少奶奶谢氏……是可以去的,也是个能干人,但荀氏觉得谢氏的身份镇不住陈家。
当然有个最合适的人选。
那就是明怡,身为族中的少夫人,由她出面,身份镇得住,也不至于太兴师动众。
坏就坏在这明怡乡下来的,对京城贵胄之间的人情世故是一无所知,恐她一去,就能被那陈家主母给绕进去,别腰没撑足,反而吃了亏回来。
荀氏不敢冒这个险。
明怡身份不一般,年终尾宴在即,不能在面上出一点错。
实在不成,让二房的五少爷过去一趟,五爷在礼部任职,为人彬彬有礼,去陈家说话也算有分量,再叫裴越去一封信,大抵也差不多了。
她这一思量间,明间内鸦雀无声。
明怡只当是无人出面,便道,
“我去。”
裴依岚和荀氏齐齐愣住。
裴依岚没料到在她最艰难的时候,是这位无亲无故的三弟妹出面。
“三弟妹……”泪水盈了一眶。
缪氏立即道,“不成,你去不成的,你哪里是那陈家人的对手。”
明怡没理会她,已然起身看向荀氏,“母亲,我去料理这事。”
不是商量,而是笃定。
荀氏当然欣慰明怡的担当,心想年终尾宴在即,若明怡把这桩事料理好了,未必不算是立了威,见明怡眼神坚毅,干脆不再迟疑,“那我再安排几人随你一道去。”
谢氏自告奋勇站出来,“大伯母,侄媳去给三弟妹掠阵。”
明怡笑着摆手,“不必了,你们谁也不必去,我一人即可,去多了,显得太把他们当回事。”
裴依岚听她语气轻飘飘的,实在是没底,她为难地看向荀氏,
荀氏思忖再三,问明怡,
“你一人当真对付得住?”
明怡压根不愿解释,她什么场面没见过,“放心,母亲。”
就这样,用过午膳,明怡登车伴着裴依岚不疾不徐往陈家去。
路上明怡先问她,
“他打过你几回,打了哪里?”
裴依岚含泪回道,“打了五回,抽过巴掌,推过我,有一回寻我要银子我没给,便将我扔去床榻……再有就是昨……不过是与他小妾拌几句嘴,他便发了狂似的欺辱我,叫我与他小妾赔罪,我没肯。”
“混账玩意儿!”
打女人,算什么男人?
想当初在肃州,多少边关男儿娶不到媳妇,有媳妇还不知珍惜。
明怡气得没说话,好半晌只点了点头,表示知晓。
陈家是老牌勋贵,祖上曾跟着太祖皇帝起家,有军功在身,被封侯爵,后来一代代传下来,只剩伯爵了,里子亏空了,可面上还是好听的,陈家老爷在军器监做副监,平日管管军器出货,不是很忙。
荀氏虽然没遣裴家兄弟姐妹同往,却还是派了身旁一位有资历的婆子跟着,这婆子便将陈家来历与明怡说明白了。
军器监副监?
那就是管着军中所有武器出货,官品可能不高,也就一个正四品下,可在明怡看来算是个要职了。
“陈家也算是伯爵府邸,怎么有脸讨你的嫁妆银子?”
裴依岚叹道,“陈家早年也还算风光,祖上被封赏了不少田地庄子,后来一代代分家,日渐败落,现如今只剩一个庄子,两三个铺面,得供着府上所有吃穿用度,多少有些捉襟见肘,我也是嫁过来后才明白,当初他们诚心诚意求婚,实则是冲着裴家的家底来的,指望我能带丰厚的嫁妆过去,贴补他们。”
可惜继母在外头充个贤良的名声,私下对她和哥哥并不好,当年出嫁,她又没能如继母的意,嫁妆谈不上丰厚,裴家公中给她那份没少,可私下父母却没填补多少,比起下头的二姑娘裴萱,霍姨娘所生的三姑娘裴依秀是远远不及。
“嫁妆单子还在吗?”
“在。”
“贴补了多少,有数没?”
“我记了个账簿。”
“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