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1章
“人呢?”
“抗洪去了。”华兰年轻时梳一条倔强的长辫搭在身前,张许成最喜欢她这样。
“你...”老妈气得够呛。
四川的女人就这么嘴硬心软,更何况是对自己的亲女儿:“你就在家里哪也不许去,孩子生下来我会养,养个小娃又不难。”
“妈!”
华兰忍不住崩溃大哭,本已做好被亲妈赶出门的准备,没料到等来这么一句。她心酸又心疼,自觉惭愧无比。
“哭什么哭!他去就去了嘛,等回来立个功再办酒席有什么的。现在这么开放,美国人天天在电视里亲嘴,怎么中国人生个娃儿还不行!”
“你不要给我哭,哭得我小娃儿难受!”
华兰忍住泪默默点头。再看一眼亲妈,她都有白头发了。
九月。重庆的热气要把人闷熟,还未处暑,秋天的影儿都不见。
一行人身着军装来到巷子口,几番打听终于找到了在屋头晾衣服的华兰。她大着肚子隐在一片片飘荡的衣服之后,热风吹得她恍神。
“你好,我们是...”
对方还没说完,华兰就要晕过去了。好热的天,人都要中暑。
“家属,这位家属!”两人迅速上前扶住她,把她带到门口的椅子上坐下。
华兰缓缓睁开眼睛,瞟了一眼远远站着的那人手里的大红绸花,不是他。领头的人看起来年纪不大,也就二十出头的样子。
“家属你好,这是...张许成同志的...”说到一半,那人哽咽着说不下去,一米八的大汉猛然掉泪。
“好好,”华兰定了定神,“拿给我就好。”
太阳又烈又热,把刚才一行人残留的味道晒干。华兰坐在椅子上良久,汗水打湿印着紫色兰花的裙子,她感觉自己无论如何再也站不起来了。
“兰啊!”妈来了。
来人看华兰呆坐在椅子里,登时吓了一跳。她立即上前慌乱地查看,有惊无险。女儿手里握着一封信,脚下放着一只盒子,人的魂儿被抽走了似地一动不动。
她都明白了。
“不要在这晒着,回屋里去。”她把女儿搀起来慢慢挪回堂屋,悄悄抽过信封来看。
只有一页信纸,写的字极其潦草,“小兰珍重勿念许成”。
短短八个字把女儿的命要了。她不能接受。
此后数月,她寸步不离守着华兰,她去哪她就去哪,她干嘛她也跟着。直到华兰终于有一天受不了了。
“妈,你别跟着我了。”
“不行,要死要活你说了不算。我告诉你华兰,你是我生的,不准给我死,这小娃你要不要都得给我生下来,我要养她!”
“养你一个不难,再养一个小的也没差!”
直到重庆的冬天来了。雾都的天时常灰蒙蒙,那时还没有如今许多高楼大厦,一到晚上就黑漆漆得吓人。
毫无预兆的疼,华兰开始喊妈。大半夜慌慌忙忙叫起两个街坊,一行人蹬着三轮车、自行车赶去医院。
“张许山你个王八蛋!”华兰开始骂,“疼疼疼!”
“行了行了!你省省力气,一会儿才是真疼呢。”护士边消毒边安抚她。这算哪门子安抚。
“我妈呢!”华兰一生气就大吼,“你喊我妈,我要找我妈!”
护士摇摇头:“真是的,多大年纪了生孩子还要找妈,你快别喊了!”
眼泪把枕头打湿一片,涕泪横流,华兰疼得喊不出声了。她默默地撕着枕头在心里大喊,妈,我好疼啊。
娃儿出生了。女孩,6斤。华兰心里默默叹息,妈的以后她也要受苦。她转头看了看窗户,挂着一条蓝白色相间的窗帘。
“护士妹妹,我想麻烦你打开窗帘看看。”
“看什么?”护士疑惑,但照顾到她是产妇倒也没拒绝,遂上前去把窗帘“呼啦”一下掀开。
“看下没下雪。”华兰有气无力地冲她笑了笑,“我爱人是夏天去世的,本来约好了冬天去藏区看雪,现在看不得了。”
护士听了一阵心酸,躲在窗帘后面抹了抹眼角。那时候人们还总是太容易共情,尤其整个社会寒潮阵阵,大家总得抱作一团互相取暖。
“下雨了!”护士又把窗帘拉回去,“市内下雨,在藏区就是雪了。我送你出去好吗?你刚才生产太累了,出去好好休息一下。”
好的。我们,确实需要好好休息。
张子渝。华兰给孩子起的名字姓张,她妈没意见,只是上户口时解释了大半天人家才同意。
“妈,我去打工,子渝给你带没事吧?”
她妈眉头紧皱:“去,随便去!去挣大钱,我带着小娃儿在重庆等你发大财!”
华兰羞赧地一笑,蹲下来对6岁的张子渝说:“你听外婆的话,妈妈过年就回来陪你好不好?”
“好呀,妈妈!”
那个时候的张子渝真可爱。华兰总忍不住想起她小时候,软软糯糯,说话小小声像极了张许成。
张许成的遗物里有一条手帕。他很宝贝,从来没用过。那条白底手帕上一角绣着朵紫色兰花,是华兰在国营百货大楼做售货员的时候送给他的。
华兰几乎什么都没带,揣着这条手帕就来到了大广州。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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每一种爱的形式都有她的理由。无关对错,但关乎期待和失落。
第90章 制衡
晚上十点,温子渝突然穿戴整齐站在玄关。
“你去哪?”陈泽清一头雾水。
“我去找她。”温子渝的语气里有隐隐的担忧,“她今天有点不对劲。”
“子渝,”陈泽清过来拉住她,“你现在去搞不好会吵架,过几天再说。”
“不行,趁着在佛山我得跟她说清楚。这周休假还能应付,等备赛专训的时候我没工夫跟她纠缠这些。”她随即释然一笑,“我看她很准的,真的...她今天有点不对劲,我担心。”
“我陪你,到了就在楼下等着好吗?”
“这是我跟华兰的事,你帮不上忙。”她拥上去轻轻点了下陈泽清的脸颊:“我很快回来。”
温子渝很少在深夜独自驾车,上次还是她一气之下回广州。华兰送给她的黑色战马驾驶起来丝滑流畅,动力十足,就如此刻她的决心。
她没回家。她太熟悉华兰了,三四年的朝夕相处已然把十年缺失都补齐。
华兰是本应该活在郊野的猛虎,结果却深陷在动物园。动物园里天敌友邻、百种生态,她非要在这挖个坑、搭个窝,死死守着幼崽不肯放她走。
她不肯出去,也不让崽出去。华兰日复一日地沉浸在过往的泥潭里,把一团虚化的受苦受难记套用在温子渝身上。她觉得自己吃过的苦,温子渝在外面势必也得吃一遭,她宁愿把她困在动物园也不愿让她回归山林荒野。
温子渝一想到这个比喻忍不住笑出声。她奔驰在通往美迪集团的高架桥上,夜色里的路面黑黢黢的,像一条未知的河通往任意之地。
“妈,我在你楼下等你。”
电话接通后,温子渝只说了一句话就挂断。今天是小老虎放归山林的日子,少不得看谁更拿势。
华兰从寒冷的重庆冬季醒来,只觉得额头发烫、喉咙干疼。
小张早已下班,华兰起身去更衣室里换了套轻便衣服。一下午的会开得脑子嗡嗡的,不到半夜根本静不下来看报告、批文件。
乘电梯到了地库,她又猛然想到温子渝还在外面,只好折回来步行到园区大门。保安看见她走路出来异常惊讶,赶紧从亭子里跑出来问:“华总,您要打车吗?”
“不用,你忙你的。”
华兰在偌大的跨国集团承担大中华区的总经理职务,恨不得日理万机。她被这种节奏和生活带进了无限循环的世界,每天醒来一大堆事务要处理,但她乐在其中。
真的吗?华兰问过自己。她喜欢掌控的感觉,控制是件很美妙的事。一切事物尽在掌握,从容地预判、安排、收获,这种感觉像不尽的养分滋润着她。
她恨透了失控的人生。失去工作,失去爱人,失去美好的家庭,失去女儿,她恨死了。
所以再也不允许失去,也不允许失控。
“你没回广州?”华兰敲敲车窗,看见女儿并没好气,丝毫不顾及先骗人的是她。
温子渝眼圈一红,赶紧从车里下来:“我在等你,妈妈。”
四目相对,两人已足足有半年没好好说话。每次见面都是鸡飞狗跳、短兵相接。
温子渝先扑上来狠狠地抱住她:“我想你了,妈。”说着说着眼泪就流下来。
还好华兰没穿套装,不然挺括的垫肩都要扎她一脸褶子。
小猫一哭,老虎就会心软。不过此时老虎也要装,她还有大事要驳回,怎么可能被小小眼泪拿捏。
“行了,像什么话!”华兰揭开她,“进去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