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4章
“对了Anton,昨天比赛还有个选手叫陈泽清,你知道她怎么样了吗?”温子渝心虚地看着门口,抓紧时机。
Anton嘀咕几声“陈泽清”,若有所思,收起失落的视线:“我看最新签表,她不在16强名单里。”
温子渝的眼神黯淡下去,声音低哑着说:“谢谢,她是我以前的队友。”
他点点头,深邃的眼里流露出一种不舍:“我不应该让你继续比赛。”
“不不不,跟你没关系,本来也没糟糕到那个地步,是我在场上分心才会失误。”温子渝越说越急,她拉住Anton,“你别这么想,等我恢复了新赛季正好开始,你还要帮我重新备战呀!”
病房里有股莫名的哀伤气氛。师徒两人一个为即将到来的分别而哀伤,另一个为无法见到爱人而发愁。
Anton心里有股深深的无力感,像是祖国曾经轰然倒塌时空气里弥漫的大雾一样沉重,有点喘不过气了。
“你应该多休息。”他说着,低头一看温子渝还拉着他的胳膊。
他没能对温子渝说出告别。他想,如果不说告别,也许她就不会认为他们真的告别了。这个一贯克制冷静的四十岁男人,把眼泪存在深深的眼窝里,静静地看着她。
她脸色苍白,跟以往在训练场上判若两人。
“你为什么这么看我?”温子渝有点诧异,总觉得Anton像是有话没说完,“...你们不会是瞒着我,手术做失败了?”
“不可能,做的很好。”Anton强打起精神笑着,“你问医生就知道了。”
“子渝,如果太疼你可以叫医生打针。这里不像中国药品管制那么严格,如果你不想忍着就要说话。”
“好。”温子渝乖巧地点头,“其他人都休假了?”
“对,除了我和Allen还有事情要处理,其他人都...暂时休假。我得走了,得先去组委会处理事情。”
“好。”
至今为止,温子渝还没跟主治医生当面聊过任何细节,一切进程都不在她掌控之中。大家的神情各自看起来都透露着一种诡异,她不禁胡思乱想。
如果...额就是如果,残疾了也没事,还能参加残奥会,也算一种不错的选择。如果没残疾的话,好好复健一般都可以恢复个百分之八九十,打球嘛除了身体也看技术,只要技术在就还好。
这些年王医生教给她对抗焦虑和抑郁最有效的方法,就是假设推断思考。不停地假设,直到全部的情况都穷举,有办法就有,没有办法总能想到办法。人活着就有办法。
直到华兰再度出现。
“子渝,妈妈有话要跟你说。”她终于要出动了。
温子渝一心想着如何先拿到手机,决定诈降。她现在处于绝对劣势,动也不能动更别提伸手去抢。
“哦,你讲。”她假装乖巧。
华兰穿白色衬衫还蛮好看。温子渝看她坐在床头,弯下身子过来划拉女儿一头乱蓬蓬的长发。
“妈妈不想让你打球了。”华兰知道这话说出口温子渝一定炸毛,因此提前做好准备按下她的肩膀不让她乱动,“你先别急,听妈妈说完。”
“现在国外疫情这么严重,我想等你康复之后立刻回国。我们不打球了,太危险,我不想下一次再来又看你做手术。你不知道在场馆门口看见你上救护车,妈妈差点吓死了。”
“你打了十四年球,从八岁打到二十二岁,也该打够了吧。妈妈不想让你这么辛苦了,每天训练、比赛、受伤,好好的身体搞成这个样子。”
华兰的眼泪“啪嗒”掉在温子渝的手上,烫得女儿忍不住抽手回去。
她声音微微发抖,依然努力克制:“子渝,你不可以再联系陈泽清了,你们就...到此为止。”
“我知道,要不是因为她你不一定会坚持上场。你们小孩子家随说的话算什么,值得搞得自己受伤吗,太幼稚了!”
“妈?”温子渝实在听不懂她在说什么。华兰说的明明都是中文,怎么到了耳边却一个字都听不懂。
“你在说什么啊,妈?”
温子渝的心口堵了一腔碎冰,转头望向温成山,他亲爱的爸爸,低着头站在一旁沉默。
“老豆?”她试探地叫他,“老爸,爸爸!”
“给我手机,快给我手机!我不想听她说话,你让她出去吧!”温子渝掀起被子盖住自己的脸,忍不住在一片洁白之下崩溃大哭。
她刚才犹犹豫豫的疑惑和Anton那莫名其妙的伤感一下子有了出口,搞错了,她全搞错了!那个出口没有写着“敬请重来”,而是写着“禁止通行”。
怎么可能啊华兰,你有病吧!温子渝喉咙里的呜咽盖住了她心里的鬼哭狼嚎,你也知道是十四年,不是四年,不是四个月,更不是四天!
华兰说得轻飘飘,就像从一棵繁茂的天堂鸟身体里抽走那些坚韧成丝的纤维一样,你把它抽走了,它还是树吗,它还能站着吗,它就死了!
它会摊成一堆藤蔓,它叶子会变黄,枝条腐烂成水,它的残渣渗入泥土里完完全全地化成一些不知所谓的有机质。它就什么都没了。
华兰突然起身,如一片白色云朵遮住窗外的光线,“谁说了都不算,你得听我的!”
凭什么啊!温子渝蒙在被子下,歇斯底里地大喊。
二十二岁,明明二十二岁了。
“你从来都这样,总是不听话。如果不是妈妈知道了,你打算要瞒多久?”华兰丝毫不肯退让,“你别又搞鸵鸟这一套,给我出来。”
“妈妈这么信任你,你刚成年就跟她谈恋爱,我还没问是不是她把你带坏了,总之绝对不能再跟她见面!”
“你养好伤妈妈带你回国。你都不知道现在国内乱成一团糟,我不能把你放在这里提心吊胆。”
“你出去,”温子渝掀开被子,汗水混着泪水打湿一张脸,“你出去好吗!爸爸,我快疼死了,让医生给我打针。”
“求你了,你出去......”她紧紧攥着被子,胳膊上青筋暴起,“爸,真的疼,帮帮我。”
温成山幡然醒悟,立刻拉住华兰:“你别说了。”两人迅速消失在病房门外,带出去一阵咸湿的大风。
雪白的病房再度安静下来。沉闷的空气里混着一些遥远的哨声,让人想起天坛上空呼啸而过的灰色群鸽。
病床被子的材质有点粗糙,擦在脸上颗粒感很重,剌得她皮肤像被什么蜇了一下。脸上疼,膝盖也疼,温子渝感觉自己像一只漏风的破口袋。
大风在她的身体里穿行,带着堪比荆棘的一团团风滚草,划拉得到处都是窟窿。
无法形容的一种疼。
如果你在,我也会这么疼吗。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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心疼小温老师......
第76章 山谷
西班牙的阳光永远耀眼,照映着大西洋沿岸依山傍海的旖旎风光。温子渝却无心看风景。
她呆坐在白洞洞的房间里,大脑像喷泉涌出无数回忆片段,心里装不下了却还不停往外冒,她一度恶心地想干呕。
赵岚说,人在回忆负面事件时伴随恶心、干呕的冲动,这是身体对厌恶感的生理表达,大脑会激活当时伴随的身体感觉,再度重新体验那一刻的生理反应。但换个角度也可以理解为这是一种保护机制,脆弱的大脑仍然在试图保护人类,让身体自行“排出”精神上的“毒素”。
四肢麻痹、僵硬的感觉经久不退,温子渝不停地深呼吸,以期解除这种身体“冻结反应”。赵岚告诫她,一旦出现“情绪性休克”必须积极自救,这是她冒险随队出国时承诺过的。
只有自己才是自己的解药,温子渝苦笑。
她像一艘破舱的小船,海水覆没眼睛,胸口,四肢,她被冷冻在海底。华兰的脸浮现在海面,沿着投下来的光线缓缓放大,变淡,在摇曳的海水中渐渐消失。
温子渝,这是过去的事情了。你没必要反反复复咀嚼过去,反刍痛苦,别人都放过你了,你还不放过自己。
就算陈泽清再回到那一年,她依然无法像圣家族大教堂里的天使一样来见你。温成山再怎么追悔莫及,他依然还是会对华兰永远妥协投降。更别提当时的你了,一个躺在床上的瘸子,除了装死也别无他法。如果你要死,当时就死了。
但你活着呢,活得好好的。你看,王医生也说了,一切都会有办法的。这次也是一样。
阳光透过宽敞的玻璃窗,烙在身上有一种暖洋洋的感觉。
“砰、砰”的声响像狙击枪似的,震耳欲聋。冻结突然开化。
“子渝!”陈泽清的声音响起。
温子渝立即抹了一下眼泪,起身去开门。
“你没事吧?”一开门陈泽清就急着问她,看见她一脸勉强地笑,比哭还难看。
陈泽清忍不住蹲下抚摸着她的膝盖:“很严重吗?你这本来就受过伤。”
温子渝终于感觉到四肢僵硬有所缓解,抬手把她拉起来,指着桌上的喷剂说:“不严重。林医生给我开了药,我做完热疗才回来,休息一下明天就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