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7章
大哥要他读书,他就读呗!
梦里大哥说快要找到大伯了,还说爹以前也是在这里的,是后来迁去他们家那儿的,为了谋个“出路”。他也不懂什么叫出路,总之大哥高兴,他也就高兴,可能找到大伯,他们也就能有“出路”了吧。
但老天爷却开始下雨了。好大好大的雨,下个没完。路没法走了,钱却快花完了。哥着急呢。为了省钱他们住不起客店了,只能睡客店的柴房,哥每天给店里挑水劈柴换口饭吃。柴房里每天跟他们一起睡的还有一条大黄狗,大黄狗倒是很可爱,总爱挨着他。
结果有一天夜里大黄狗突然跳起来汪汪叫,他朦朦胧胧地醒过来,正揉眼睛,大哥突然冲进来,疯了似的拉着他往外跑。
大水来了。
铺天盖地的大水啊!黑沉沉的大水像一块陡然铺开的巨布,把一切都裹住、盖住。大哥背起他拼命地跑、拼命地跑……可是大水像长了蜈蚣那么多的腿似的,跑起来可快了,追着他们的脚后跟、咬上了、咬上了、要把他们吃了!
谭小五蓦地醒了过来,浑身凉飕飕的,出了一身冷汗。
大哥也醒了,一脸担心地看着他,还摸了摸他的额头:“小五,你没事吧?”
谭小五缓缓摇了摇头,又躺下了。
时辰好像没过去多久,不过天阴阴的,也看不见日头,估不准时间。时间现在也没什么意义了,如果记清楚自己多久没吃上东西,好像就会更饿,倒不如稀里糊涂的。
不会还要下雨吧。
谭小五想。再下雨,他们可能就真的走不出去了。
谁能想到他们会遇上这么大一场水呢?长在西北边地的他,从来没见过这么多的水。
在西北边地,水是很珍贵的,难得下雨的时候,娘都要搬出好多盆罐来接雨水。那时候他多盼望雨下得大些,久些啊!但现在真的遇见这么大这么久的雨,他害怕了。
水是不好惹的。
水吞吃掉了一切它遇到的东西。房屋、树木、鸡鸭、猪羊、米面、干草……水吃过的东西,人就不能吃了。他亲眼见过一个饿极了的汉子扒了一头漂在水上的死猪想吃,却被一旁的老爷爷死死拦住。
老爷爷说吃了会死人、吃了会死人的!
其实不用吃死猪,也死了很多人了。
大水就吃掉了很多人。水上漂的不止是死猪死羊,还有死人。但每次遇见,哥都用手捂住他眼睛不给他看。可是太多了,捂不过来。人给水泡过,也像猪给水泡过一样,变样了,颜色也变了,很吓人,但也有些滑稽。
他其实倒不怎么怕死人。他跟死亡很熟悉了,他知道,人死了就再也见不到了,就没有了,就像爹、娘、大姐、二哥、三哥那样。
但他怕饿。
虽然以前在家有时候年景不好,也会吃不饱,但只要跑去外面,总能弄到点填肚子的东西。可是遇上大水,那真是什么都没有了。
一开始还有人家抢出了些米面,但很快就吃完了。然后是能吃的野菜、野果,再然后是树皮、草根,乌泱泱的人群一过,什么能吃的东西都一干二净了。
刚开始的时候,仗着他年纪小,还能遇见有人可怜,给他们两口吃的,后来就不成了,谁都没吃的了。但凡有人敢当众拿出一点吃的,无数道饥渴的眼光就会狠狠盯上去。
就只能是大哥出去想方设法,跟着其他大人去弄吃的了。当然没人会让他,他得去拼,去挤,甚至去抢去偷,来维系兄弟两人的一线生机。
今天这些东西,一定也是费了哥哥好大的劲的。
谭小五摸着肚子想。
他本来就瘦,这几日下来,手往肚子上一搁,他自己都嫌肋骨硌手。
他们能走出去吗?他们真的能离开这个鬼地方吗?
他模模糊糊地想,但他见识有限的小脑瓜实在想不明白这个问题。
只是死好像也没那么可怕。死了就不会感觉到饿了的话,不是也还挺好的?
何况他还跟大哥在一起呢,要是跟大哥一起死了,倒也不孤单。也不知道能不能见到爹娘,要是能见到就好了,他真想娘啊。
草丛外忽然又传来了一阵杂沓的脚步声,闭眼假寐的少年骨碌一下翻身起来,神情戒备地凝神听着。
随即传来的是两个男人说话的声音。一人道:“要能逮着几只肥田鼠,倒是能吃一顿好的。”
“谁还有力气挖洞?”另一人有气无力地说。
前一人啧了下嘴,似乎思索了一会儿:“咱们抓个人来挖怎么样?”
第121章
少年在听到说话声的时候,就拉着弟弟,猫腰贴着地开始往相反的方向悄悄躲开。
这些天来的遭遇,算是让他明白了,人有时候才是最可怕的。他们兄弟俩背井离乡,举目无亲,如果不自己小心,谁会管他们呢?
待两个说话的男人注意到草丛里的动静望过来时,他们已经跑了二三十步远了。
“草里有东西!”一个男人说,“怕不是野猪?”
另一个男人啐了一口:“现在还能有野猪?”
少年怕他们会追过来,急忙拽着弟弟瘦弱的小胳膊紧跑了几步,跑到了草地的另一边,靠近了大路,路上还有别的逃难的男男女女,他这才敢直起腰来,回头看了一眼。
那两个男人一个年纪大些,一个正值壮年,但都是满脸菜色,显然也是挨了很久的饿了。
两人看见他,并没有什么反应,只是一片麻木。
这种麻木他也已经很熟悉了,只有在看到能吃的东西的时候,这种麻木会在一瞬间化为狂热。
少年转过头,拉扯着弟弟的胳膊往大路上走。
谭小五个子矮小,被近一人高的蒿草遮挡视线,什么也没看到。只是大哥拉着他这一阵猛走,刚才填进肚子里的那点东西好像一下子就没了,两条腿软绵绵的没力气,大哥步子迈得又快,他趔趔趄趄近乎跌倒,只好有气无力地叫:“哥、哥!”
少年低下头来看了一眼,叹了口气,放慢了脚步。
他们渐渐汇入了前行的人流。
前方究竟是哪里,究竟能不能有口吃的,他们也不知道。但停在原地肯定是没指望的,所以他们只能裹挟在人群里,蹒跚走向未知的远方。
又走了两天。这两天实在找不到多少可吃的东西,饿得受不了了,就只能猛喝水,灌上一肚子水,能骗得了肚皮片刻,却骗不了腿脚。
谭小五的腿软得几乎挤不出一丝力气,大哥再怎么拽着他,哄他,他也走不动了。
大哥的脸颊明显地凹下去了,他也不可能再背得动这个年幼的弟弟。两个人只能靠在路边的大树下半死不活地发呆。
像他们这样走不动道的人很不少,路两旁的树下、石旁都是。有孩子在哭,有孩子连哭的力气都没有,只躺在娘怀里默默喘气,有人在喃喃地骂老天,有人在愤愤地咒骂官府不来赈灾。但最多的人还是低着头麻木地沉默,这些人中有些还能站起来继续寻找微末的生机,有些人可能就会永远地留在这里。
谭小五靠在哥哥身边,脑海中是一片枯竭的苍白。太久没有填塞入食物的肚子已经失去了饥饿的感觉,他甚至感觉不到多少痛苦了,整个人仿佛飘在云里。
但路上的一点异像突然又把他从云端拽了回来。
路上不知何时开始,往前匆匆赶路的人多了,那些人还议论谢什么,切切嘈嘈的。而路边坐着躺着的那些人,也不断有起身加入的。
这很有些反常。谭小五勉强支起身子,看着眼前走过的一群人,身旁的大哥比他更早就注意到了,正凝神听着。
“小五!”哥哥用胳膊肘猛地撞了他一下,随即凑到他耳边道,“他们说,前面有个庄子,是附近有名的富户,宅子地势高没受淹,肯定有粮!”
谭小五一下子就明白过来了,这些人肯定是指望去那里能混上口吃的!
在家里的时候,也会有些富户在青黄不接时施舍穷苦百姓一些吃食,他们村里就有人去领过,不过爹从来不去,爹说做人要靠自己,不能做没骨气的事。
但此一时彼一时,现在的情况已经不允许他们去想什么骨气不骨气了,大哥跟他肯定想的一样,所以拉着他的手,站起来就跟上了荒民的大部队。
队伍很快从几十人变成了上百人,沿途还有人不断加入进来。
谭小五原本没力气的腿,此时此刻又无中生有地爆发出了一股力量,支撑着他跟上大哥的脚步。
不知走了有多远,反正拐了几个弯,又走了一段往上行的路,周围人的脚步渐渐慢下来了,大哥带着他想从人缝里往前挤却没能成功,反而被人推搡到了旁边。
大哥把他的头护在怀里,他从大哥胳膊肘的缝里艰难抬眼,看见前面不远处有木头搭的高大寨墙,一扇对开的厚重大门严丝合缝地闭着。墙下门前,已经挤了很多衣衫褴褛的荒民,有人在捶打着大门哀叫着:“老爷,发发善心吧!给口吃的吧!我们快饿死啦!老爷,不能见死不救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