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7章
梁恒之和孟红菱当然都很心向往之,可让谢白城带着他们去,顿时又有了一种重任在肩般的使命感。
谢白城倒是没有推辞,姐姐既然这么说了,他就放下酒杯,招呼着两个人出门。
整个衡都仿佛变成了灯的世界,灯的海洋。既有官方扎制的辉煌气派的大彩灯,也有民间手艺人自制的别出心裁的小彩灯,什么龙凤呈祥、八仙过海、天女散花、佛祖讲经、狐狸嫁女、黑熊成精……人仙佛,鬼怪精,都占齐了。
路边还不时有表演各种奇巧异术、歌舞百戏的艺人,或是吞铁剑,或是钻火圈,或是演傀儡剧,或是耍猴戏,或是吹拉弹唱,或是叠罗汉翻跟斗变戏法……衡都的男女老少,不分贵贱高低,这一天似乎都涌到了大街小巷上,一双眼睛压根不够看这满城的精彩,一张嘴巴也议论不过来这泼天的热闹。
谢白城带着梁恒之和孟红菱走在大街上,一路挤开人群往皇城前的德安门去。依循惯例,正月十五晚上,天子会带着后宫嫔妃们登楼与民同乐,谁不想瞻仰天颜呢?两个孩子好不容易赶上一次衡都的元宵,总该带他们去见见世面。
梁恒之和孟红菱跟在他后面却觉得眼花缭乱了,既想多看一看热闹无比的风光,可脚步一慢,又跟不上在前面一个劲走的他。
两人终究是不敢说出来的,只能是多多注意加快脚步。好在走到半道,谢白城终于想起来是带他们出来玩的,回过身,放慢了脚步,让他们见什么有趣的只管看,还特意给孟红菱买了一盏精致艳丽的琉璃荷花灯,摊主送了截红烛点在里面,烛光透过外面的七彩琉璃,看起来如梦似幻,漂亮得像是属于仙女的小玩意儿。
孟红菱以往过元宵节,也不过买些纸扎的花灯随便玩玩,哪里得过这样精致新巧的东西?何况还是谢白城买给她的,小心翼翼地提在手里,简直连挤都不敢跟人挤了,得拿身子护着。
梁恒之见了也说想买件礼物带回去给母亲,孟红菱给他出着主意。
谢白城站在一旁,看着他俩,忽然想起,他和谭玄竟从没有一起看过衡都的花灯。
以往每一年过年,他都是回越州的,等过了十五才会动身回来。去年虽是留在了衡都过年,但那时他们都已经过了爱凑热闹的年纪,满城人山人海,瞧了只觉头疼,还不如窝在家里彼此相伴来得惬意。
最重要的是,他们以前总觉得,来日方长,日子还有那么久呢,这一年不看花灯,又有什么打紧?
总会有一起去看的时候的,何必着急呢?
他不禁转头,把目光投向这满城绚烂的灯火。……人生在世,想要去做的事情,还是应该尽快去做啊!谁知道明天会发生什么呢?
远处传来了亥时的鼓声,有人忽然放起了烟花。火树银花,照亮了衡都的上空,满月也为之失色。街市上顿时更加热闹起来,人人都抬头去欣赏那变幻莫测、光焰万丈的美丽景象。然而空气中渐渐弥散开的火药气味,却让谢白城的心猛地抽痛起来。
他不想引起梁恒之和孟红菱的注意,只悄悄按住心口,咬紧牙关,把目光从绽放的烟花上移开。
就在这一瞬间,他突然像被雷劈中了般僵住了。
绚烂烟火之下,人人昂首观瞧,没有人会去注意道路两旁、楼宇屋檐下被阴影遮挡的角落。
可他没有看烟火,于是他在人山人海中似乎瞧到了一个熟悉的身影,高高的个子,宽肩窄腰,头发束得一丝不苟,腰板挺得笔直,穿着一身与元宵佳节格格不入的黑色衣裳。
烟火在最亮丽的瞬间后,在夜空中熄灭了。
光明之后忽然到来的黑暗,让每个人的眼睛都暂时不能适应。
光明之后的黑暗似乎比光明到来之前更让人难以忍受,有人都忍不住开始催促下一轮烟火的燃放。
“嘭”地一声,烟火再次点亮了天空,他刚才看见那个身影的地方却已经被素不相识的人填补上了。
是他的错觉吗?是他太想念他了所以出现了幻觉吗?
可是他来不及思考了,他也没有任何办法去思考了。
他只是下意识地拨开人群追了过去,被他推开的人发出不满的抱怨,但他什么都听不到了,什么都顾不上了,他必须追上去,他必须用自己的双眼去确认,也许这世间真的会有奇迹——
梁恒之和孟红菱终于发现了,他们俩也连忙跟了上去。
可是什么都没有。
只有一张又一张陌生的面孔,他们疑惑,惊讶,或是不满。
谢白城拨开一个又一个人,没有,没有,什么都没有。
后面店铺的旁边,只有一条成年男子侧着身能勉强通过的狭窄夹道,他奋不顾身地挤了过去,然而另一边,也只是和刚街道才一样的人山人海,花市灯如昼。
在这样一个人潮汹涌的夜晚,要在整个衡都的民众中找出一个特定的人,那几乎是不可能的。
谢白城停下了脚步。
他喘着气,怔怔地望着整条街攒动的人头。
梁恒之和孟红菱终于也挤了过来,孟红菱还小心翼翼地护着那盏琉璃荷花灯,气喘吁吁地张了张嘴,最后有些怯怯地问:“……刚才,刚才是不是有个人,看起来……看起来挺像谭庄主的……?”
谢白城没有说话,梁恒之则小声地问她:“在哪啊?你在哪看见的?”
孟红菱顾不上搭理他,冲着谢白城焦急地道:“谢公子,要不咱们分头去找吧?就是刚才,如果真是谭庄主,走不远的!或者……或者,我们去找屿湖山庄的人?啊,那来不及了……找那个温大人行吗?把这边几条街都封住,一个一个查……”
谢白城蓦地转头看向她,孟红菱一下子噤声了。
谢白城冲她勉强地笑了一下,道:“你说什么呢?怎么可能……他不是已经……”
他没有把话说完。
没有说完,他就已经转过身,有些蹒跚地继续往前走了。
梁恒之赶忙想跟上去,可迈出两步,又发现孟红菱居然停在原地没有动,不禁又焦急地回头望她。
孟红菱低着头,用手背胡乱抹了一下眼睛,也连忙跨步追了上去。
真是的,真是的,是她看错了吗?可是,可是谢公子一定也是那样觉得的,才会不顾一切地追上去呀!
为什么不追了呢?谭玄真的死了吗?所有人都说他死了……可是,可是……
可是她从来没见过像刚才谢白城露出的那样比哭更让人难过、让人悲伤的笑了。
谭玄是不是真的死了?
他如果还活着,他还能来到元宵灯会的话,怎么会不来见谢公子呢?
他怎么会舍得,让谢公子露出那么令人难过的表情呢?
他们最后还是抵达了德安门前。
德安门前已经聚集了无数民众,只是靠近宫门的前方,有盔明甲亮的天武卫手持长戈严密把守。
待到亥时二刻,圣上的确携皇后妃嫔登楼观灯,与民同乐。然而人声喧沸中,却夹着他们三个神思不宁的人。
神思既不安宁,也就无从谈起如何玩乐。是孟红菱先说“人太多了,有些乏了”,他们就顺理成章地踏上了归途。
回到客栈后,谢白城却突然说他有点事,得回家一趟。秀城不放心,硬要梁恒之和孟红菱去送他,还挂了还名头说叫他们带三碗柴火馄饨回来做宵夜。
谢白城一如既往对姐姐的话还是没有反对,他们就依然是谢白城在前,他们俩在后的走。
客栈离银杏巷宅子并不远,只走了不足一炷香的工夫便到了。
谢白城跨进门槛后,转身倚着门框看着他俩,露出一抹微笑。
“好了,我到了,你们该好回去复命了吧?”
梁恒之和孟红菱并排站在门外,都有点讪讪的,也不知该说什么。
谢白城抬头看了一眼衡都被灯海映成暗红色的天幕,又笑了一声,对梁恒之道:“你娘就是爱操心,我能去干什么傻事不成?”
梁恒之摸摸鼻子,支吾着不敢说话。
“回去吧,给你娘买馄饨去,放些虾干和紫英,多洒些香油,她打小就爱吃这口味。”
梁恒之“哎”了一声,终于鼓足勇气抬头看他:“那舅舅……也早些歇息。”
谢白城点点头。
孟红菱其实也一直在盯着他看。
她想谢公子真的是瘦多了,他以前是像一块无瑕美玉般好看的人,现在这块玉像是失了水色般变得憔悴黯淡了。
门下挂着一盏风灯,风一吹来,有些微微地摇晃。
在这一晃一晃的光亮中,孟红菱总觉得谢白城倚在门框上的身影显得格外孤单,仿佛就是该有另一个更高些的身影在一旁,一脸佯作的不耐烦,摆摆手驱赶他们,说上一句“小孩子赶紧回去睡觉”。
今晚那个人影……究竟是怎么回事呢?虽然她只是惊鸿一瞥,但她自信自己眼力很好。倘若只是身形相似也就罢了,可是看到那个人影的第一眼,虽因为光线的缘故没能瞧清楚脸,但她的直觉就是谭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