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章
李胤血脉偾张,唯恐谢怀千反水,又不得马上应下,叫人察觉急切。他旋身,将文莠、周立中等人眼色尽收眼底,而后镇定心神道:“此事不急于一时,下朝再做安排。”
夜三更,朱阁绮户笼于纱月下,慈宁宫内亭台水榭宁静淡雅,海棠清幽,临溪亭下流水细潺,粼如锦缎,一行五人匆匆过游桥,原是四位太监抬着个素色肩辇,兼有一人远远走在旁边。
走在旁边的正是元骞。
元骞边走边对着肩辇道:“小主你有所不知,多少天你不来觐见太后,太后便多少天没有好好地和过眼,我这做奴婢伺候主子的老东西,每日肝胆俱焚,想叫娘娘多调养精神,又恐嘴笨。陛下年幼,娘娘身子要是挺不住,谁来为这江山做主?”
轻风席过,肩辇中露出一截淡青广袍,那步辇中人半天不回话,元骞急得跑到前头去看他,夏真羲大半张脸掩于面纱下,只露出一双清冷绰约的柳叶眼。六年了,后宫鲜少有人知晓夏真羲的存在,遑论他的真貌。夏真羲毕竟是太后的侍君,宫里人不敢多加妄议,亦不敢多看他。慈宁宫的侍人多数只知道他身长秀美,爱穿广袍广袖,看不出身段,然而能得了上圣欢心,还做了多年侍君的人,难看得到哪去?都当他这面纱是侍君与太后的闺中风趣。
“夏侍君?”元骞几乎恼了。
夏真羲不为所动,反问:“太后召我,我便来,太后若不召我,我如何能劝太后用寝呢?”元骞笑:“后宫嫔妃皆知,宠幸是争抢得到的,侍君,天上可不会掉馅饼。”
夏真羲良久道:“我并无邀宠的本事,只求,伴得一朝是一朝,还请公公另寻出处。”
元骞看他二脸不理人的吊丧冷样,也不生气,细纹眼笑开:“侍君今日不愿意,明日不一定,奴才也并非胡搅蛮缠之人,只是将这事儿,说与侍君听,侍君若有心便带回去细细琢磨。”
夏真羲一言不发。
到了东暖阁,抬轿太监将步辇放下,元骞垂着脸在门外通报:“娘娘,夏侍君来了。”
谢怀千方沐过泉池,侍女往发上抹了桂花油,湿漉漉地垂到毯上,洇出水痕,他浑身上下最多只披一件海青薄衫,差走了所有侍从,一天上下最不受束缚的便是此时,怎么自在怎么来。
“正看画呢。”元骞给夏真羲递了个意味深长的眼神,“进去罢。”
夏真羲迈步而入,其余人等皆候在阁外昏黑之处。
里头,夏真羲倾身凑近谢怀千,纤手拉起谢怀千皙白肩头上将落未落的衣衫,道:“世子得知外放的消息,将皇帝骂得狗血喷头,正琢磨怎么推脱掉差事。”
谢怀千单手秉执画册,从他手中拿下衣角,拢住衣衫问:“谁去忱州?”
夏真羲顿了顿,手指磨蹭了下衣襟:“梅书。”
“不是叫他不要来?”
“……他太想见您了。”夏真羲颦蹙间流露出感同身受的苦痛,谢怀千便知他又想起两小无猜的青梅,打断道:“罢了,等他回来,叫他即刻见我。”
夏真羲面纱之上,眸若点漆:“是。”
元骞在外等了一会儿,有心往外走了几步,斜着眼往里瞧,暗笑了声。
那夏真羲方才作刚强不折之态,这会儿膝盖软软地跪了下来,挨着老祖宗的腿,上身就差倒贴在主子身上了。眼看着,两人情意正浓,说起体己话,似有宽衣解带之势。
还说不会争宠?若真不会争宠,他近来倒是认得一个天生便会争宠的闻大人。
闻淇烨自然不知元骞如何编排他,宫中之事,他知晓的太少。
这日他又来慈宁宫,元骞待他热络不少,只是发觉他是来陪谢怀千夜以继日悬梁刺股地处理公务,立马下了脸子,还刻意做出丑角的苦相,独自徘徊在他二者之间,活像个唱大戏的:“老祖宗,该睡了该睡了,您倒下了,江山社稷怎么办?”
“这个也一起看了。”谢怀千充耳不闻,将几封折子递给闻淇烨,闻淇烨看过上面首枢的意见与彤玺大太监的朱批,再另起一张白纸陈述自己的见解。
平常这个时辰,谢怀千与他叙话完毕,都该走了,这会儿两人还在后殿鏖战。
元骞唉声叹气好一会,被谢怀千一句“出去”赶走。
过了会儿,几位太医满头是汗地赶来。
本想趁太后闲暇,见缝插针来给太后看诊,哪知一天下来,居然没见太后闲过,捱到半夜,都坐不住了,谁也不敢离开太医院,便匆匆赶来。
几位石青马褂的御医肩上背着家伙,行走间暖帽上红缨随韵律动,老远便朝元骞递了个问询的眼神,元骞眯着眼冲老熟人扬扬下颌,几位御医得了号令,迈步进去,正要打开箱箧拿脉枕,见在场的还有一个生面孔,还是个未着官服的壮年男子,手上动作半缓。
为首的院使笑着打了个圆场,问:“嗬,元公公,这位大人是否需要回避?”
谢怀千将手上最后一本奏折递给闻淇烨,“自己人,不碍事。”
几位老太医眼观鼻鼻观心,慢步过来,四散做准备。
谢怀千穿着私服,外袍下衬裤并不是贴身的款式,倒叫太医松了口气。其一人动作极为小心地将太后踝间的裤子捋到膝盖以上,尽量避免触及身体发肤。
裤管往上捋,太医鼻尖都冒出细密的汗,隔着衬裤都能感到这掌下皮肉究竟有多细腻优美。他不敢看,然而办事所需,不得不看,踝骨往上是一双修长白净的小腿,线条纤细,几近泛着一股难言的羸弱的灵气。
真像蛇仙啊。
连元骞都避讳着别过了眼,偏过头去,恰好瞧见闻淇烨这胆大包天的家伙,直瞧着老祖宗的腿。此人与夏真羲放在一块,若不说出名姓,真不知谁是以色侍人的侍君,谁才是非礼勿视的君子。
闻淇烨看过谢怀千的踝骨、膝盖骨,来回瞧那皮肉,一直没有机会见谢怀千这双有疾的腿,打眼一看,果然肌肉萎缩,的确没在骗人,一看就很久没用过。
但是非常漂亮。
桂林一枝,是指藏着的这一枝吗?
那厢太医捋好裤管,取来温毛巾盖在小腿上:“可有知觉?”
谢怀千答有,太医又取来竹条,言罢“此为救急之需,多有僭越,望娘娘体恤”便下了手,先是按压肌肉,又轻敲膝盖。
几乎刹那,如雪肌肤上便浮出红痕。
闻淇烨一动不动,犯了癔症似的直盯那醴红的膝盖骨不放,又向上看了眼那太医手上的竹条。
太医忽觉背后寒毛直立,仿佛有人想剜他的骨头,最好不是谢怀千,他勉强僵住身子,又问:“娘娘,这回呢?”
“痛。”
太医拱手又取来羽毛,闻淇烨睨视御医携来的箱箧,几欲购上一个。
谢怀千拿手挡开太医,平静地说:“不必了,依然只有知觉。”
那太医唇当即失去血色,扑腾跪下:“上圣明鉴,微臣侍诊多年,腿疾未愈,属下无能,当死罪!只是,死前臣还想再尝试一回。近日太医院翻找诸多古籍,见了一古方,据说仅需三百七十天,竟可使死人返生!”
谢怀千托腮笑看他:“你上回也这么说,不过上回保了三年脑袋。”他忖度片刻,道:“罢了,试试吧。”
太医听了太后上言吓得两股战战,下言一出,犹如死里逃生,他骨碌爬起来,对着元骞身后的元俐道:“麻烦公公打些凉水来。”
元俐不知在迷瞪什么,神游天外,元骞先前正眼都没瞧他,这会儿转过身往他脸上直啐了口唾沫,元俐这才拧过劲来,急急地朝外打水。约莫一盏茶功夫,元俐抱着铜水盆回来,那太医已经取出银针,往身旁一指:“劳驾公公,放那儿。”
元俐哎了声,碎步过来,元骞眼皮一跳,还没上前接过盆子,元俐脚步一绊,那一盆的凉水就这么泼到了谢怀千和太医身上,两人均成了落汤鸡,衣裳湿得不能更湿。
元俐一愣,下意识先看元骞,元骞目眦欲裂,上来刮了他响亮的一耳光,元俐被打得唇边溢出一道鲜血,耳边嗡嗡的,往后退了两步。
元骞怒吼,作势还要打他:“废物,这点事都办不好,还不快去拿衣裳给老祖宗换上,回来我打死你给祖宗谢罪!”
谢怀千面无表情,睫毛固住了似的,他私服穿的是马鞭草色泽的淡紫衣裳,这么一湿,连上身肌肉轮廓都勒了出来,闻淇烨见状飞速解下自己的外袍,起身圈住谢怀千肩颈,为他披上外袍。
“这事我来办。”闻淇烨在他耳边说了句,说罢便往外走去,回来端着新衣裳的是元厉不是元俐,他往外又走了几步,元俐果然靠着后殿上钥的后门,涕泗横流,浑身抑制不住打着颤,他紧咬牙关想要冷静下来。
见有人来,元俐将鼻涕眼泪捏下来擦到随身携带的帕上,闻淇烨给足他面子,背过身去,问:“近来公公与大公公似乎鲜少走在一起,公公素来可靠,今日之事或有隐衷,公公若是愿意,不妨说与我听,我在京师也有些亲故,或许能尽绵薄之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