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作者有话说】
  渊然:静默的样子
  ——柳宗元《钴鉧潭西小丘记》:“悠然而虚者与神谋,渊然而静者与心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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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5章 遮羞帐
  天光未明。
  长安左门,文官皆徒步至午门前列队,关系好的免不了三五成群,低声交谈,偶有点头之交碰个照面便简短寒暄。
  闻淇烨一身官服穿戴整齐,眉骨高耸,山根丰满。他神情怡然高旷,仿若今日并非头一回上朝。
  高束发髻上乌纱帽安得板正,三品孔雀补子团领衫束金荔枝带,腰封勒出掌宽窄腰,行只单影鹤立于朝臣中,不仅丰神俊朗,湛然冰玉,真神人也。
  周遭朝臣交头接耳者不在少数,还有许多在暗处打量他。
  闻淇烨走了一会儿,发觉他的长官,当朝兵部部正、紫枢院次枢章笃严正和同僚在私语,说半句话才走两步。那三四人皆是太后党羽,交谈之中眼神已往他身上瞟了几回。
  这几人分明是在等他。
  那很不妙了。
  闻径真来了一手装聋作哑,他走得不快不慢,跟在一群人后边,那群人显然和章笃严不对付,言语间默契地悄然换道,闻淇烨便尾随他们,径直绕过章笃严。
  章笃严不可思议地看着闻淇烨远去,他以为闻淇烨有多上道,没想到媚眼抛给瞎子看,好不容易拖着同僚在半道上磨蹭,你一言我一语傻子似的说了半天咸淡话。
  这人就这么……走了?
  他按捺下心中微妙,不忿地咳嗽缓解赧然之色,对着同样傻眼的同僚挽尊道:“好了,旁人都走了,我们岂敢落后!”
  “是、是。”
  闻淇烨走到前面,忽然迟滞脚步,原来闻径真早就将方才一切尽收眼底,在转角处守株待兔。
  螳螂捕蝉黄雀在后,说得正是这一出。
  章笃严等人紧赶慢赶追在后头,瞥见这一幕开怀得恨不得拍手称赞,声笑哽在喉间,是要看闻老教训儿子,替大伙出出气。
  见无法故伎重演,闻淇烨也很坦然,拱手作揖道:“下官拜见首枢。”
  闻径真望着他,鬓边乱了几缕发,形容消沉,比前些日子见时苍老潦倒了许多,心气散了几分,有种轻弩之末的味道。他抿唇道:“我有事与你说。”
  闻淇烨心说,闻径真一把年纪了,演技仍然精湛过人,此番情真意切,实在值得他仔细体悟、推敲、效仿。
  不想与闻径真拉扯,他探着颈子望向不远处值守的禁军,再将眼神收回,露出又敬又畏的新鲜样儿,罢了,活泛地冲闻径真和他身边的同僚微笑,大大方方地说:“诸位大人,长安门前叙话不合礼制,下官改日亲自登门请教,再续清谈。”
  说罢,他一拱手,端的是鲤鱼摆尾,就这么明着从人手里溜走了。
  几人虽然不动声色,却也在心中看得目瞪口呆。
  闻径真闭目,眉心拢川,同僚见状立马给首枢递上台阶,低声劝说道:“大人,咱们走吧。”
  卯时,钟鼓齐鸣。
  天光破晓,正值黎明,流云奔散,万物勃发。
  文武百官自左、右掖门进入金銮殿御道双侧列队,四品以上官员进入金銮殿内,五品以下官员列于金銮殿外丹墀,北向而立。
  章笃严时任紫枢院次枢兼兵部部正加少保,和闻径真一同立于文官队列正前方,闻淇烨恍若不经意间往大殿内一瞧,中央有一宝座与皇帝御座并驾齐驱,且前方高悬一幅半透纱帐与朝臣隔断。
  想必谢太后便是坐在这帘幕后干预朝政了。
  那帘幕如轻纱拂动,忽而起伏,轻慢回落。
  人未至,闻淇烨单是看着便已心痒三分。北宋宣仁太后女儿身都敢正大光明坐在御座上发号施令,谢怀千既非女子,则未有男女有别一说,他实在不懂,这欲说还休的遮羞帐放在这儿是要旁人作何感想?
  此举确实可以有许多释义,闻淇烨只被其中一种强烈地笼罩心神。
  他觉得谢怀千.骚。
  万籁俱寂,乘风而来一道高亢洪亮的宣告——
  “圣母皇太后驾到!”
  金銮殿东侧阼阶迎上十六抬辇太监,寿字旗、孔雀扇、明黄曲柄伞神武一般降世,那高耸空中的步辇真正升上了太后凤纹椅披座。随侍的宦官流连御前皆卑躬垂首,百官亦半垂目光,但见一抹明黄隐入两侧生烟香炉与帷幕中央。
  静鞭三响,乐起。
  鸿胪寺奉礼郎高呼:“兴、拜!”
  文武百官纷纷下跪,行五拜三叩之礼,同时齐诵:“臣等恭请皇上圣安,恭请皇太后慈安!”
  众人浑厚低沉的呼声如黄钟大吕在殿内回荡,余音绕梁。
  穿堂风夹杂着香炉的沉香朦胧飘散,白纱帐后那道身影堪堪坐正,像条蜷好尾巴直立半身的蛇,缓缓道:“免礼,起吧。”
  闻淇烨撩起眼帘,借着起身动作的幅度顺势往帷幕望去,谢怀千一身石青色朝褂朝袍和东珠规整,朝冠下三千青丝水滑如缎,那张矜贵昳丽的脸遮挡在后,瞧不真切。身边依稀站了个个高的老太监,不是元骞。
  这人坐太后座上,是很规矩的坐法,端正四方,不多不少,他却觉得这人身子软得古怪,像要从那座上滑下来,一滩水似的。
  至于李胤——没来。
  奉礼郎见状正要开口,谢怀千忽然抬了食指,无名指与小拇指嵌戴的金錾花嵌珐琅护甲便叠了起来,余下未佩饰的指节修拔,指尖细白。
  礼官立马噤声。
  那根手指并不陌生,谢怀千前不久正是用它抚过他的手背,闻淇烨瞧了几眼,心底有异样的感觉划过,他反复看了几遍那根食指上突起的骨关节。
  谢怀千给他柔弱无骨的水蛇似的感觉,又有着截然相反的坚硬骨节,不仅是手指、还会有手肘、膝窝、踝骨……不能深想,这感觉简直太肉麻,几乎到了色.情的地步。
  大庭广众之下,闻淇烨不想再出洋相,挪开眼去。
  一看不得了。
  先王之道,阉宦不能露面朝堂。
  那老宦官虽在谢怀千身侧,却远远侍候在斜后,两人看似左右相邻,其实相距甚远。
  闻淇烨定睛一看,竟是着蟒龙袍,乌纱帽下白发丛生,狭长双眼微微觑着,脸上并无阉人常见的媚态,反有阴鬼煞气。
  此人身份除了李胤所仰仗的大宦官,彤文台彤玺大太监兼巡风府督公文莠,不作他想。
  “皇上既不上朝,目下何处?”谢怀千语气浅淡,问话时也并不看谁。
  文莠似是被问惯了,双手叠于前襟,笑意未达眼底:“回禀娘娘,皇上励精图治,昨夜秉烛夜读,不慎染了风寒,卧病在床,实在没法上朝,伏望娘娘恕罪。”
  但见帷帐后,太后倏地收回手指,白纱后那双睫毛下的乌眸一下都没有眨动。
  两侧香炉烟柱通天,衬在漆发之间的面孔美得玄虚而不真切。
  看不出是信了还是没信。
  礼官见状喉管一紧,紧接着唱道:“奏事!”
  一名官员自西阶匆匆上殿靠近太后宝座,站定后低头看着乌黑布履尖,双手持奏本,持重道:“禀太后……”
  闻淇烨听着各路官员事无巨细地说着芝麻大点的小事,都有些昏昏欲睡,谢怀千既未以手支颐,也未有丝毫轻视,他坐姿端正,一五一十地听着令人厌烦的繁缛琐事,在旁人以为他早已懈怠时,不时出声提点。
  传言说他乾纲独断,猜忌心重,确非空穴来风。
  身边应当有不少朝臣颇感无趣,眼神往闻淇烨身上瞟了好几回,看完还彼此视线交汇,不知是否有龙阳之好,惯会眉目传情。西侧武官行列,身穿飞鱼服的执金使都统倒是胆肥,他肌色铜黑又是瑞凤眼,眉心一点白疤,和文弱书生比起来极为打眼,也敢双臂抱刀,在堂前光明正大地假寐起来。
  等上位官员归于队列,闻径真侧目望向章笃严,章笃严极为微妙地低了颌,眼眸自始至终没有和闻径真对上眼神,闻径真却在沉默寡言之中读懂了什么,仿佛意念相通,极为坚定地迈向御前。
  方才还宛如死去的朝堂忽然无形弥漫出一股硝烟。
  闻径真一步一步走到帷幕前,撩袍三叩首,再举奏本齐眉,再道:“臣近日夙夜忧惕,寝食难安,有一事须禀报太后,兹事体大,关系社稷黎民,还请太后裁夺。”
  “便是有天大的事都给哀家起来说话。”
  闻径真一顿,非但不起,反而又道:“臣某惶恐。”
  谢怀千看破他的用意,半晌才道:“撒泼似的。便是说错了,也不会有人砍你脑袋,起来。”
  闻径真得了保证,这才起身,起来后又深作一揖,徐道:“老臣愚昧之见,谨以社稷冒死进言,伏候圣裁:
  “西南之患迫在眉睫,屏司擅茶驿之利,上驷归私市,致使军中以下驷御敌,此为其一。其二,奸商私通屏司以肥己,朝廷以重金购得良马充军,国库日渐空虚。其三,近有流言,屏司欲与北境合盟,恐生叛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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