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5章
时值暑假,游客和小孩子格外多,总有人要拍一拍玻璃,来验证屋里的到底是活人还是机器人还是演员。
起初组里几个人都不习惯,后来便也适应了,只有方与宣一人难以忍耐,组长拍拍他,语重心长地开导:“你就当是拍电视剧给小孩儿看了,说不定给他们种下一颗学文物的种子呢。”
方与宣平日在工作里都是温文尔雅的模样,这回难得脱下社交外套,说得很不耐烦:“这不是害得孩子长大了失业吗。”
组长被回怼了也没生气,嘿嘿笑了半天,笑完仰天长叹,很命苦的样子。
苏文清升上去之后,青铜组全靠他和方与宣二人顶着,他前两天出差去外省参加培训,回来没两天又借调去文旅局,好不容易回博物馆,又赶上展出来当猴观摩。
他不在的那段日子,方与宣一个人在馆里也是忙得头晕眼花,先是对接了公安局的文物走私案子,紧接着遇上暑期新展,后面是职技赛,省赛完了要颁奖,颁完又是国赛,一年下来除了过年就属这段时间最忙。
两个人憔悴不已,在玻璃修复室里坐着,一副半死不活的模样。
库房里没那么多青铜件给他们修,剩下的都是破哥同批的小物件,方与宣正靠在椅背上给小铜盘画病害图,忽而感受到一道极有存在感的目光。
这视线太熟悉了,方与宣坐着没动,只恹恹抬起眼睛,望向玻璃外,见到站在角落处的丛风。
这人左手的石膏已经拆了,仍然有些肿,露出几处黑色的缝线痕迹,方与宣盯了几秒钟,见到那只手慢慢抬起来,几根手指朝他幅度极小地动了动。
方与宣将注意力挪到丛风的脸上。
丛风张了张嘴,对他做出一个口型:“几点下班?”
方与宣看着他,手里的笔转了好几圈,思考该如何与他对话。
等到玻璃外围观的几个游客都走开了,他趁着同事没注意,回了个口型:“十二点。”
丛风朝着展厅外的方向歪了歪头,随后便两手插兜离开。
方与宣看着他的背影不由得有些想笑,今天工作日,丛风大概是上午请假去医院拆线了,这才得空跑来博物馆。看得出他很不适应石膏消失,走起路来下意识只有单边摆臂,只好把手揣在裤兜里。
方与宣提前十几分钟就借着回办公室导照片的由头溜走,洗干净手摘了工牌,到展厅外找人。
丛风正跟着一队讲解小团,讲解员带了麦,声音不大,报名小团的游客用耳机收听,丛风非要跟在人家团后面,免费蹭解说听。
方与宣从后面拍他一巴掌,低声说:“讲解最烦你这种白嫖的。”
丛风也低声说:“我又不是见谁都白嫖,这不是上次跟你们去福利院的那位吗?”
方与宣这才仔细去看前面带队的,小姑娘朝他点点头,露出个灿烂的微笑。
合着丛风是在外面挥霍自己的面子,人家知道这人是他朋友,才默认一路跟着。
“走了,请你吃饭。”方与宣好奇地多看了两眼丛风手指,没忍住问,“你上午去拆的石膏?这手能动吗?”
“能动。”丛风说。
方与宣等了半天没下文了,莫名其妙:“动一个啊。”
丛风说:“疼。”其实不疼。
“哎哟,可怜呢,那带你喝点猪肘汤吧。”方与宣带着人径直走出博物馆,馆外是文化中心的休闲广场,正午时分,太阳晒得湖水的水面都发烫,三三两两的游客撑着伞,对着路标研究。
丛风问:“不吃员工餐?”
方与宣知道他想听什么答案,今天心情好,也不介意说给他听:“心疼你呗,吃点好的。你下午几点报到?”
“两点,来得及。”
没去对面的商场,方与宣带他去了对面的小区,找了家大隐隐于市的本地菜馆,外面瞧着不显山不露水,一进去却发现几张桌都坐满了,一片火热,上菜快,翻台也快,服务生和顾客的嗓门一个赛一个大,笑声伴着香喷喷的热气往天上飞。
方与宣都没有看菜单,直接报了几道菜名。他是熟客,老板认得人脸,打了招呼立刻从上衣口袋里拿出笔和便签纸,刷刷两下就写好单。
“老店,住这片的人都来这儿吃。你最爱的大盘菜,一锅勺扒,咸鲜口,下饭。”
丛风四下打量着,口不对心道:“这就知道我爱吃什么了?咱俩又没同吃过几顿。”
方与宣就看着他装,也不拆穿:“这能怪谁,您贵人事多,平时约都约不出来。”
话都到这份上,丛风顺着坡主动邀约:“最近不加班了。今晚准点下班,还能再约一顿。”
这便是口头定下来了,虽说是准点下班,到头来还是晚了一个小时。
方与宣搭地铁多坐了几站,到公安局门口等人,却看见传达室门口站着个女人,正念叨着要找丛警官。
他凑上前去听,看见女人从卷筒里抖出来一面锦旗,金光闪闪几个大字:救八旬老头于保险水火,挽二旬少男于刷单危局。
另外又抖出来个横批:青天大老爷。
方与宣笑得头晕,女人把东西留在传达室,刚走两分钟,丛风便出来了,看着那两个锦旗脸色黑得吓人。
传达室的保安也忍不住说:“这青天大老爷能挂吗?这两天中央巡查组下来了,看见了别以为是在演什么狂飙。”
丛风十分无奈,把青天大老爷压在单位,只把另外那面锦旗送去上面。
打听女人来历,才知道她前两天嗷嗷哭着来报案,上有老下有小,老被卖保险的骗,小被刷单的骗,都是短期内追不回钱款的案子,大家也都对此习以为常,却不曾想这回才一个月过去,真把骗保的钱追回了部分,冻结在境内的几十万都返还了,女人当天就跑到公安局大厅送红包,吓得梁复一群人四处逃窜。
方与宣听他讲,笑了好半天,等红灯时手机嗡嗡震动,来电显示是郑宇。
二人从来都只文字沟通,没有电话交流过,这叫他有些意外,十字路口的抓拍一闪一闪,他实在不敢接,便把手机抛给丛风。
丛风按了免提,听见郑宇在对面问:“方哥,你现在方便吗?”
方与宣脸上还有没来得及收回去的笑,瞥了眼丛风,说:“什么事儿?”
他话里笑意太明显,郑宇愣了下:“第一次有人接我电话心情这么好,我平时打给我哥,他都垮着脸,八竿子打不出一个屁。”
丛风垮起脸。
方与宣笑意更盛:“你先说说什么事儿,我再看我方不方便。”
本以为郑宇来电是说店铺的事,却不想他说:“老堆哥早上摔了一跤,腿伤着在住院,他子女不在身边,就一个十岁孙子。我在医院帮忙,顺嘴提了你想跟他见面的事,他一直以为你跟着侠姨去外地了,也很想见你,说有话想对你说。他伤腿没法动,他闺女明天过来,接爷孙俩去北京那边同住,短时间应该不回来,也见不着了。我寻思你要是有空,要不择日不如撞日?”
方与宣愣了下,老堆哥有话要和他说,这是他没想到的,思来想去,能说的无非是那些陈年旧事。
他与老堆哥相识仅短短几年,十五那年,他随舅妈离开了沈阳道,从那之后,两方便断了联系,一同消失在生活里的,还有郑宇的聒噪声和角落里那道安静的影子。细算下来,上辈子他与丛风初次见面,也差不多是十五的年岁。
◇
第41章 孤独往事(下)
老堆哥早上骑车去买菜,六十多岁的人了把电动车骑出摩托的架势,拐弯时前方凭空出现一老头,目测比自己岁数大,秉持着摔自己也不撞老头的原则,老堆哥一捏闸一歪头,咣当摔地上,把胯摔扭了,站都站不起来。
七十岁的老头给他喊了救护车,到医院拍了个单髋核磁,大腿骨有点脱臼,腿上做了个牵引,现在还在病床上躺着。
家里的十岁小孩自然指望不上,老堆哥打电话让郑宇去他家里一趟,看看窗户关了没、热水器还加没加热别烧干了、煤气灶千万关好,吓得郑宇屁滚尿流,问他出了什么事,老堆哥说胯骨轴被创了。
病房里乌泱泱或站或坐了一群病人,方与宣隔着好远就看见了郑宇,老堆哥躺在床位上,还是记忆中的模样。
身形高大,脚都伸到床外去了;头顶还是光秃秃的,肚子滚圆,一双下垂眼,看人时总是笑眯眯的。只是脸上多了太多褶皱,把精气神都蚕食干净。
轮廓也稍有变化,太阳穴凹下去了些,颧骨更突出,无处不显时光如白驹过隙,一晃十几年过去了。
见到方与宣,老堆哥明显一愣,随即看向郑宇:“怎么把人喊这里来了!不是说回头约吃饭吗?”
一别数十年,可嗓门还是印象中的音量,声如洪钟,那时隔着一道街的游客也能听得一清二楚。
郑宇正忙着研究他那医保卡,闻言也嗷嗷叫:“我忙不过来了!你的片子一会儿得给大夫看,排大队!办手续!你孙子晚饭还没着落了!不能让他打一天游戏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