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4章
方与宣自己倒了一坛,又一扬手砸碎了一坛,酒水流入草木下的泥土里,沁人心脾的桃花香在夜色里飘散,方与宣拿来宴请往来寒风,叫他们送到碛北关去。
这一日后,方与宣迅速消瘦下去,平日仍旧撑着挺拔的脊梁,料理二皇子案的后续事宜,应付皇帝重新升起的忌惮与猜疑,游刃有余、灵活周旋,到了夜里,便独自枯坐在房里,一页页翻着府里留下的书本。
将军府的家产先前是老管家打理,方与宣要来账册清点,田庄、俸禄,翻完账册,他便去翻书房里的其他书,兵书、图志,偶尔翻到丛风留下的批注,他便盯着看许久。
那些小字都生动,眼前似有丛风握笔时端得平稳的手腕,习武人的手稳,一笔一划都苍劲有力,以前他不稀罕看,往后也没得看了。
他看得出神,坐在椅子上睡着,醒来时发现书页飘下一页,落在桌上,桌面正有一滴他漏下的茶水,晕开了几个字。
那字变得模糊斑驳,方与宣小心翼翼地把书页吹干,可字到底没法缩回原样了,他蹲在太阳底下看着书页被烤热,眼睛里酸得厉害。
丛风出征三个月,没有寄回一封家书。
他们之间从不寄家书,往常也是如此,只是谁也没想到这一次是永别。
半年后,大军凯旋,副将吕彬带着丛风的遗物登门,其中有一封丛风绝笔。
方与宣的手指开始发抖。
他抖得拿不住那封单薄的信,抖动幅度越来越大,只觉天地都在晃动,眼前的一切出现了重影。
方与宣的意识陡然抽离,倏地惊醒,才发现是有人在推他的肩膀,试图唤醒他。
眨了好几下眼睛才看清楚面前的场景,眼皮肿得快要睁不开,枕巾被泪水浸透了,湿漉漉地贴着侧脸。
他愣怔了好一会儿,才抬头看过去,视线聚焦,丛风穿一身黑色T恤,左臂打着石膏,正微弯腰站在他面前,紧锁眉头,认真地盯着他。
嘴唇一张一合,方与宣看了好半天,才分辨出来他在说“怎么哭了”。
听觉猛地回笼,一瞬间他听清自己放大百倍的呼吸声,擂鼓般的心跳,时钟转动的咔哒声,远处楼下汽车转弯的轮胎摩擦。
有一瞬间他分不清梦境与现实到底哪个才是真切发生的,不敢庆幸也不敢松一口气,只怕是美梦一场,直到丛风沉着脸俯身来摸他的额头,他才恍然清醒,一把拉住丛风探过来的手。
“你怎么了?”丛风没有抽回手,他感受到方与宣并没有用力握住,只是虚虚拢着,便试探性地继续去摸他的额头,体温正常,只是额头上都是汗。
方与宣说不出话,他坐在床上,轻轻抓着丛风的手腕,愣了好久,才将他往自己身上带了带,开口时嗓子哑得吓人:“抱一下。”
【作者有话说】
后…
◇
第30章 可他不想放手
两辈子加起来,他们从来没有过拥抱。
方与宣把整张脸都埋在丛风的怀里,直至此刻他才发现自己的呼吸在发颤,脊背上冷汗一层叠着一层,把他包裹在冰冷的寒风里,属于丛风的温暖体温轻缓又柔和地传递过来,将整个人都融化得湿漉漉的。
他抱得太紧,连自己也呼吸不上,近乎报复性地感受着大脑缺氧的眩晕,眼前阵阵发黑,只觉有一只手捧住他的脸,将环绕在身边的黑雾驱散。
丛风低头看着他,竟然也一时难以开口,很轻地叹一口气,把摇摇欲坠的方与宣扶回床上,一下下揉着他发抖的背:“怎么了?”
方与宣仍旧抓着他的衣摆不放,摇摇头,声音里带着浓重的鼻音:“我想吐。”
“吐地上吧。”丛风捏了下他的后颈,“轮着吐,保不齐是咱们哪天吃坏东西了。”
“吐这了咱俩晚上睡哪?”方与宣的鼻子哭得发堵,此时讲话瓮声瓮气,他找到被自己踢得老远的拖鞋,强撑着起身走去卫生间。
前往卫生间的路上途径客厅,经过了被他们撞得稀碎的置物架,还有被自己翻得如同老贼过境般凌乱的茶几和沙发,他走在前面,也没忍住笑了一下。
丛风说:“我刚回家看见这样,还以为你其实是间谍,故意接近我获取情报。”
方与宣想笑,又提不起力气,撑着墙弯腰喘了好几口气,瞪了他一眼:“那能怎么办,我家比这还乱,你忍忍。”
他说完便走进卫生间,撑着洗手池咳了几下,垂着脑袋深呼吸,缓解身体里的不舒服。他的反胃是情绪性的,其实拥抱结束后,情绪已经缓解了不少,但也抵不住身体实在是难受,恶心直冲天灵盖,连带着耳朵和脑门也不舒服。
丛风跟在他身后进来,看到方与宣已经站不住了,手指搭着池沿蹲了下来,他上前扶住他,低声问:“做梦了?”
“嗯。”方与宣浑身都没有力气,头晕眼花地靠着他。
“又是春梦?”丛风问。
方与宣笑了笑,小声道:“以后不会再有春梦了。”
这晚他没吃晚饭,实在没有胃口,缓过神后听丛风讲了下午回家的情况。
彼时他进家门,丛迪仍然在执着地和家人冷战,把自己锁在卧室里绝食。丛父丛母见他来了,留他吃了点水果,随意聊聊生活情况,问了手背的伤情,临走前还多谢他昨天收留不讲道理的弟弟。
丛风讲述时没什么语气起伏,方与宣窝在沙发的角落里听,听得倒是不太舒服,他宁愿父母责怪丛风私自收留弟弟,起码那样看起来更像一家人一样。
但亲情显然已经不是丛风生活的必需品,他说得云淡风轻,说完转头瞧了眼方与宣,眼里流露出几分难以言喻的不自在。
方与宣团成一团窝着,说话都懒得张嘴:“干什么?”
丛风说:“你用什么充电口?”
方与宣说:“TypeC。”
丛风指着他身边散落的一堆线:“那这些呢?”
“顺手都拿过来了。”方与宣伸出手,把一根根线拎起来摆好,见丛风一副嫌弃的嘴脸,没忍住说道,“我充完电就给你放回去,又不是扔这儿不管了。”
丛风信了,一个小时后,方与宣趴在扶手上充好电,拔掉手里的充电线,眼睛盯着屏幕,理都没理其他几根线,把先前的承诺忘得一干二净,趿拉着拖鞋就走开,大概去睡觉了。
丛风看着好笑,替他收拾好沙发,熄掉客厅的灯。
时钟转过一圈又一圈,方与宣躺在床上,迟迟没等到丛风进屋,按开锁屏看了一眼表,已经凌晨一点了。
他的主观意愿在逃避入睡,他已经没有足够的勇气面对那个失去丛风的世界了。
辗转反侧,最终还是起身下床,他记得冰箱里有几罐啤酒,喝点酒说不定能清醒一下大脑。
推开卧室门,朝客厅中看去,本以为丛风会在沙发上,却发现客厅关着灯,只有阳台上立着一道身影,玻璃门将那人隔在外面,仿佛是风一吹就散的幻影。
方与宣站在玄关处看了片刻,把冰镇啤酒拿出来,拉开拉环,走去敲了敲玻璃门。
吹惯了空调,此时打开阳台门,一股暑气扑面,滚滚热浪卷着夏夜晚风吹来,他眯了眯眼睛,问:“怎么不睡?”
丛风转过头,唇间衔着一根烟,见到来人,把烟取下来按灭,只留下烟灰里最后一星暗红色的火光。
方与宣搬了把椅子到阳台坐下,一副促膝长谈的架势。
“没吃晚饭就喝酒,一会儿又要吐了。”丛风轻飘飘道。
“你冰箱里连根毛也没有,我怎么弄下酒菜。”方与宣也不在意,他摊在椅子上,望着天空,说话开始不过脑子。
天上没有月亮,云层很厚重,像没有搅匀的调色盘,一块深一块浅,风里夹杂着泥土的腥气,似乎在闷一场大雨。
丛风回客厅拿了一包怪味蚕豆出来,方与宣十分惊讶:“你放哪了,我下午没翻出来。”
“厨房。”丛风看他一眼,“……你把吃的放客厅?”
方与宣把蚕豆倒了一些在掌心:“有时候还放卧室,吃到哪放到哪。”
豆子是甜辣味,嚼着咯吱咯吱响,他们各怀心思,相对无言,晚风吹得惬意,方与宣慢慢放松下来,才发觉自从下午梦醒后,他始终紧绷着一根弦,直至此刻才全然舒缓。
他任由大脑放空,全身都卸下力气,被掩埋在强作镇定与坚强之下的后怕才冒出头。爱人的死是夜晚涨起的浪潮,哪怕转日太阳升起,沙石之间仍旧黏潮湿润,日复一日,似乎已经能够习惯潮汐,可回首望去,早已留下再无法修复的海蚀。
方与宣清晰地知道,他在梦中始终没有接受丛风的死亡,接受对他来说意味着妥协,虽然并不知道是向谁妥协、又有什么强撑着的必要,可他仍旧固执地拒绝接受,似乎这样,就能让丛风在他的记忆中活得更久一些。
这种抵触一直延续到了梦外,方与宣强迫自己分清两个世界,将思绪放回当下时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