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这人今天没穿警服,乍一下险些没认出来,但那双眼睛实在叫人过目不忘,方与宣短时间内不会忘记这张脸。
他没有想到会在这里遇到丛风。
前两天配合警方调查结束,午饭时苏文清吐槽过这人几句,说工作时间之外活不见人死不见尸,只要聊的不是工作就根本联系不上,搞得方与宣一直以为这人一下班就从地球下线。
“方老师。”丛风常无情绪波动的脸上也一闪而过的惊讶,“做检查?”
“嗯,好巧啊。”方与宣的中指被大夫夹上指套,他无暇顾及,转着眼睛看向丛风的方向,在闭嘴结束对话和简单寒暄之间挑选了一句他最想知道的话,“你做多久?”
丛风低头看了眼病历单:“二十四小时。”
“睡眠脑电吗?”大夫问,她把方与宣的衣服重新扣好,将仪器用绑带固定,扶正他的脑袋,这才直起身去电脑前看丛风的病历信息,“你们认识?”
方与宣不太敢动弹,也不知道如何回答,只是转开头用苍白无力的目光看向床边,那里放着大夫说的尿袋。
丛风顺着他的视线看去,停顿两秒才说:“认识。”
“那挺巧。我看下病历,你们都是睡眠障碍是吧。”大夫点了两下键盘。
“我是做噩梦。”方与宣说,“1号床。”
“嗯。”大夫点头,百忙中转头对他摆摆手,“你睡吧,耳塞需要吗?”
方与宣用余光瞥向仍然站着的丛风,很轻地吞咽一下,艰难道:“需要,谢谢。我如果到五点都没睡着怎么办?”
“没事,放松。”大夫从抽屉里拿出一套新耳塞给他,“有问题呼我。”
“好的。”方与宣用右手把耳塞推进耳道,在心底叹了口气,穿着衣服本身就睡不着觉,更何况身边又躺了个会喘气的大活人。
在其他人面前睡觉对他来说和裸奔上街没有区别,好在这个耳塞的隔音效果奇佳,戴上后只能听到自己的呼吸与脉搏。
方与宣偏过一些角度看隔壁床,大夫为丛风戴上仪器,稀里哗啦的线在头顶铺散开。
他们维持着默契的距离感,谁也没有主动打探对方的情况。但方与宣打量人的眼神格外肆无忌惮,丛风察觉到后坦荡荡地回望过来,眉梢挑起一个细微的角度。
方与宣与他对视一秒,随即转回脸,用右手摘掉耳塞,清了下嗓子:“我做噩梦,把仪器扯掉了需要重新做吗?”
“扯不掉,给你绑好了。放心。”大夫在电脑前查看丛风病床的数据。
他捏着手里的耳塞,又问:“我可能会讲梦话,吵到别人……”
“没事的,你睡吧。”丛风的声音从旁侧响起,兴许因为是躺姿发声,听着比起工作遇到时的音色更沉更厚。
得到了想要的答案,方与宣“好”了一声,把耳塞重新戴好,安静地闭上眼睛。
他其实一点也不在意自己睡相如何、是否会吵到别人,只是提前说一句让丛风有点心理准备。
毕竟梦境的进度已到拜堂的临门一脚,不出意料他等下就会见到自己那位将军老公,他怕如果是个丑陋粗鄙、低俗下流的,他会忍不住在梦里骂街。
不过转念一想也有好处,方与宣始终怀疑自己是被不干净的东西缠上了,如今有个警察叔叔在旁边镇一下倒也安心。
第4章 夫妻对拜
方与宣听着自己的呼吸声睡着了。
意识在虚空中沉浮,眼前漫无边际的虚无丝丝缕缕染上颜色,起初是白茫茫一片,无法聚焦的双眼茫然地望着远处,渐渐出现色块,大片的红色和深黄色晕染开,绘成一片深重的浓红,像血迹泼洒在陈年檀木上留下的腐旧痕迹。
方与宣眨了几下眼,没等他反应过来,眼前一片天旋地转,同时脖颈传来极重的按压,是有人用力将他掼倒在地。
他重心不稳跪倒下来,只有一只腿跪在蒲团上,右腿膝盖狠狠磕在地面上,闷痛将他的思绪猛地拽回身体内。
方与宣挣扎着抬起头,满目红彤彤,头顶悬挂红绸彩帛,供桌之上立着天地牌位,压着他跪下去的人此时撤后几步,重新站回两侧队列中。
厅堂内的人并不多,粗略看去不超过十人,方与宣咬紧牙关,转头瞧见把他按在地上的那位是个老熟人,清癯瘦削,长须目炬,没记错的话这是他爹,拜高堂的时候遥遥见了一面。
他爹此时正气凛然地直视前方,仿佛方才出手把他压下去拜堂的人不是他一样。对上方与宣的视线,他瞪起眼,一言不发。
“夫妻对拜,一拜,琴瑟和鸣。”
方与宣单手撑地,猛然转过头来。
两片蒲团挨得极近,弯腰便能发丝相触,此时他对面那人正规规矩矩地伏身叩拜,方与宣只能看清他垫在额下的手,那是一双粗糙的手,是武将握惯了长枪的手。
他平白心跳加速,某种极兴奋的冲动自心底熊熊燃烧,他僵立着没动,身后的父亲再次压着他的脖子,将他按倒在地上。
“二拜,同偕到老。”
方与宣重重磕下去,膝盖的钝痛愈演愈烈,他这次看清了对面那位将军的脖子上有一块长疤,横亘在喉结之下,直延向衣领里,瞧着是曾叫人命悬一线的旧伤。
“三拜,福寿无疆。”
掌礼嗓音浑厚,却在方与宣的耳畔炸成一团鸣响,他低头长拜,再起身时,终于看清了那人的脸。
一张无比熟悉,却恍惚间记不起来究竟在哪里见过的脸。冷硬锐利的五官,像一柄闪着寒芒的重剑。
记忆蒙上一层模糊的滤镜,如同单独开辟出来的图层,无论如何也抹不干净,隔靴搔痒一般令人浑身难受。梦境与现实被某种无形的潜意识隔绝成两半。
方与宣直勾勾地盯着他,这种感觉不太好受,像是在梦里跑步时腿总是沉重、转身总也转不过来的无能为力,他无比清晰地知晓他见过这人,却无论如何也想不起来。
红烛光影乍明乍暗,他仍旧跪坐在地,对面人毫不避讳地任由他看。
这将军个子高,直起上半身时微俯视着他,那双眼睛冰冷彻骨,带着不加一丝遮掩的嫌恶和厌烦。
方与宣觉得他自己脸上的表情也不遑多让,大概是难看到了极致,掌礼又念了一堆乱七八糟的骈句,但越念越没底气,也许是被这屋中剑拔弩张的气场骇到了。
府里一片喜气洋洋的艳色,可侍奉在门口的侍从各个面色复杂,呈现出一派诡异的割裂感,前堂的锣鼓声再奏,掌礼引着二人一路行至内院,宾客退去,只剩下三人,两瓢合卺酒递到面前。
方与宣一扬手把合卺酒掀翻,此时他爹不在,没人能再逼着他低头。
水花飞溅,洋洋洒洒泼了一地,掌礼退后半步仍然被波及到,溅了一裤脚,但这人也算得上泰山崩于前岿然不动,嘴角微不可查抽搐一下,随即唤门口嬷嬷又取了一瓢来,面上愣是像什么也没发生一般镇定。
雕琢成纹的匏瓜盛着一汪香甜的酒,被人两手捧着举在面前,方与宣接过来重重放在桌上,又洒出来几滴。
他目不斜视,只冷冷盯着对面的人看。
僵持半柱香的时间,掌礼终于退出内院,在门外宣了礼成,心照不宣地结束了这场没有一个人满意的仪式。
本就没多热闹的将军府此时更是寂静一片,虫鸣声都被压得收敛,走廊上列队走过的侍女脚步飞快,生怕走慢一步掉队,又怕发出动静。
月上梢头,落针可闻的将军府里传出一声沉闷的重响,内院惊起一排鸟,打响了今晚鸡飞狗跳的洞房第一枪。
将军单手扣住方与宣的手,用强硬的力道逼迫他端起那飘酒,毫不留情地往他嘴边送:“喝了。”
“我偏不喝,你奈我何?”方与宣拗不过他,手腕被攥得生疼,他坐着,那人站在面前,自上而下压的动作很难抵抗,他咬着牙,抬脚就是一下。
将军被他结结实实踹了个正着,却躲也没躲,手中再次发力,欺身压下来,那瓢合卺酒在二人的较量间抖出大半,尽数洒在了方与宣的衣袖之上。
“这么想同我琴瑟和鸣、同偕到老、福寿无疆?”方与宣不闪不避地盯着他,眼眸里毫无新婚温情,冷得像三九天的冰。
“方大人一表人才、温良恭俭,谁人不愿与你琴瑟和鸣?”将军话语满是嘲讽,二人挨得极近,近到鼻尖快要碰到一起,能将彼此眼中的愤怒尽收眼底。
酒已经被压到了方与宣的唇边,牢牢抵在唇齿之间,他静静看着近在咫尺的人,片刻后一扬手就扇过来。
对面一把钳住他的小臂,动作粗暴地压回椅子上,拉得方与宣没有坐稳,歪倒着险些跌下去,偏偏左手还被将军握着,连带着那瓢酒一起高举着。
他一抬腿蹬在将军胸膛上,使劲将他顶开一些,正碾压在那道旧疤上:“这婚又不是我求来的,收收你那破脾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