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3章

  这样的触碰不是第一次,但沈璧然却仿佛头一回地真正感知到了顾凛川的那只手——皮肤炙热、骨骼微凸,他感知到那只手是如何捏起他脖颈的皮肉,感知到自己的汗毛如何颤栗,触碰时动脉如何搏动。
  顾凛川指根的茧忽然不小心摩擦到他的颈侧,他大脑一下子空白,推开顾凛川,转头滚进被子里把自己卷成一坨蚕。
  顾凛川愣了,“又怎么了?”
  “别这么揉我。”沈璧然声音很闷,顿了几秒才说:“爸说颈椎不能随便给人碰。你没考过按摩师专业证,别揉我脖子。”
  隔着一层被,沈璧然听见顾凛川被他逗笑的声,可他自己却笑不出来。
  他卷在黑咕隆咚的被子里,近乎茫然地低头向下看——
  什么也看不见。但,也不需要看见。他马上十七岁了,他知道自己发生了什么。
  “顾凛川你快走吧。”沈璧然慌乱地赶他,“你无故翘课,宾大会和你记仇,以后你别想申请了。”
  “你以为宾大是你?整个小破本,什么都要给我记上一笔。”顾凛川拒绝,“我已经给国际部老师发请假邮件了,今天就留在曼哈顿好好陪你。”
  “那你替我去上哥大的课。”沈璧然快要把自己憋死了,“我一宿没睡,头好痛,我要补觉。”
  他说头痛,顾凛川就妥协了,隔着被子搓了搓他的头,“别一觉睡到晚上啊,我中午打电话叫你起床。”
  “不许!”沈璧然在被子里尖叫,“敢吵我睡觉你就死定了!”
  *
  手机铃声让沈璧然猛地惊醒。
  梦中的画面迅速从脑中崩塌流走,身下变成了宽大松软的沙发,家里没开灯,窗内窗外一片漆黑,偌大的公寓寂静空荡。
  沈璧然呆了许久才意识到那是梦。早上顾凛川走了之后,他回家就倒在沙发上睡着了,一觉到天黑。
  电话还在响,他从沙发缝里摸到手机,看着顾凛川的手机号,刚刚才分辨明晰的梦境再次和现实交织出了错乱感。
  “这狗还行。”顾凛川听起来不像早上那么嫌弃了,“训过?”
  沈璧然还没回神,“什么?”
  他的嗓音软而哑,顾凛川问:“你在睡觉?”
  沈璧然晃了晃昏沉的头,“刚醒。狗怎么了?”
  “很有礼貌,你训得很好。”
  沈璧然反应了一会儿,纳闷道:“它不是应该在Jeff家吗?”
  “哦,Jeff早上烧昏过去了,要住院两天。”顾凛川的语气稀松平常,全是资本家对牛马生命的漠视。
  沈璧然都替他良心不安,小声建议道:“你别不小心把他压榨死了。”
  这句又哑了下去,声线带了丝颤,沈璧然清清嗓子,觉得喉咙发紧。
  顾凛川顿了顿,“睡觉也不至于这副动静,做噩梦了?”
  那段梦当然不能算噩梦,但沈璧然也不想再提过往。他敷衍地“嗯”了声,一边昏昏沉沉地打着哈欠,一边用脚在地毯上摸拖鞋。
  “我可以去陪你吗?”顾凛川忽然问。
  沈璧然动作一顿,“什么?”
  其实他听清了,只是觉得突然。
  顾凛川又重复一遍:“我想去陪你,可以吗?”
  “就一小会儿,我晚上还有一个会要开,陪你待一下就走。”他很快又说。
  昏幽中,沈璧然眸光轻颤,许久才低声道:“别来了。”
  顾凛川默然片刻,“是不想让我麻烦,还是不想见到我?”
  沈璧然半天都没答,他把顾凛川放在地毯上,自己跪在地上去够沙发底下的拖鞋,折腾了好一会儿,才又拿起手机,“刚才没做噩梦,上周熬夜有点狠,嗓子哑了。我去找点东西吃,你和小跛好好相处。”
  他说完就挂了电话,好半天,才总算透过一口气。
  沈璧然关掉空调,躺在沙发上翻外卖软件。想吃的店都要配送一小时,他嫌久,犹豫来犹豫去,不知不觉就过去了四十分钟,又开始后悔刚才没有立即下单。
  中途刷那些菜单刷得直迷糊,他又睡着了一小会儿,醒来发现竟然又过了四十分钟。
  晚饭依旧没有着落,沈璧然开始和自己生气。
  正要关闭外卖软件,顾凛川的电话又打了过来。
  “一个半小时了,找到吃的了吗?”
  沈璧然浑身一个激灵,下意识抬头环顾了一下天花板的四角。
  “我刚才放了一份海鲜粥在你的公寓门口,都是你爱吃的鱼。”顾凛川说,“要是还没找到吃的,刚好当晚餐,要是找到了,就当宵夜。”
  沈璧然一愣:“啊?”
  顾凛川提醒他:“最好趁热拿进去。”
  沈璧然立刻起身,一边往门口走一边无奈道:“你下次要是来了就直接敲门吧,别搞留东西就走这一套……”
  “我以为你不想见我。”
  沈璧然叹气,他有点鼻塞,感觉气体一半从嘴里叹出来,一半堵在鼻腔里憋了回去,冲得脑袋发胀。
  “没有,不至于。”他瓮声瓮气地说,推开房门。
  “感冒了?”
  “感冒了?”
  手机里和走廊上先后响起两道相同的声音。
  沈璧然一呆。
  他又把房门往回拉了半截,站在黑黢黢的门缝里和顾凛川对视。
  沈璧然皱眉,“你不是走了吗?”
  顾凛川一手举着手机,一手拎着晚饭,冲他无辜地勾了勾唇角。
  “还没来得及走远。”
  “还没来得及走远。”
  第22章
  家里的灯全被顾凛川打开了。
  沈璧然披着毯子窝在沙发里, 怀里搂着那只盛粥的小桶,用一只长柄勺子慢吞吞地捞着吃。
  马鲛鱼炖出了胶质,龙趸鲜嫩, 阿根廷红虾口感甜糯,还有一种很脆的不知名螺类,确实都是他喜欢的。刚才顾凛川拆食盒时,他原本在心里措辞准备婉拒, 可盖子一揭开,随着那股香味钻进鼻子里, 他的手就不受控制地接过了勺子。
  顾凛川坐在旁边看着他吃了一会儿, 忽然问:“你是不是一天都没吃饭?昨天发布会后吃了吗?”
  沈璧然反应有点钝, 茫然地抬头, “嗯?”
  顾凛川见状叹气, “看你吃这么慢就知道了。”
  沈璧然小时候胃肠脆弱,有一次和朋友出去玩到很饿, 回来饭吃急了, 闹了很大一场胃病, 苦着小脸啃了一周的馒头。后来,他就把越饿越要细嚼慢咽的习惯刻进了骨子里, 只是如果顾凛川不提, 他几乎都彻底忘了那段惨痛的童年经历。
  顾凛川用一支体温枪在他脑门上滴了一声,“三十七度四,发烧了。”
  “还好吧。”沈璧然觉得自己是纯粹的体力透支, 也或许是发布会成功后的亢奋导致。他现在喝了大半桶粥,鼻子已经通气了,见顾凛川掏出手机准备给家庭医生打电话,立即道:“不要折腾了, 我现在三十八度以下都可以自己退烧的。”
  顾凛川闻言有些意外,“体质比小时候好这么多?有锻炼?”
  沈璧然低头把毯子围严了一点,“嗯。”
  人的身体很神奇,小时候他被娇生惯养,结果越养越娇。后来去美国的第一年,因为陪着父亲到处看病奔波,有几次累得发高烧但又实在没力气去医院,就一个人蒙在被子里胡乱挺着,竟然真的让他挺了过去,三番五次后,这具身体反而渐渐坚强了起来。
  顾凛川静默了一会儿,“什么运动?”
  “足球。”沈璧然随口胡编道。
  他讨厌运动,唯一有点了解的就是足球,陪宋听檀看过几场球赛。
  顾凛川没吭声,沉默地伫立在他面前。沈璧然低头揪小跛留在毯子上的几根狗毛,“今天麻烦你了,谢——”
  话还没说完,顾凛川的手就放在了他头上,轻轻一压,“先躺下吧,我给你热杯牛奶。”
  沈璧然想说不要麻烦,但顾凛川放下这句话就转身进了厨房。他只好裹着毯子缩回沙发里。
  快十二点了,微信里堆积着一整天的消息,发布会后,投资方还在持续寒暄、询问,前合伙人Harrison也发来对glance打响第一枪的祝贺。沈璧然回完一圈,又收到赵钧的提醒。
  上次他以准备发布会为由推掉了和赵钧外甥女的见面,昨天发布会结束,赵钧立即重新帮他们约了餐厅。到这个份上,沈璧然无路可退,只好向上翻找记录,仔细查看赵楚雯的资料。他打算和从前一样见面就说清楚,但也要提前了解双方的共同话题,这是基本的社交真诚,他不希望女孩子感到被敷衍。
  头昏脑涨地看了一会儿,顾凛川拿着一只马克杯出来了。
  虽然杯身是不透明的,但那种久违了的、独特的酸甜气味还是一下子冲开了回忆的阀门。
  沈璧然下意识坐直身子,目光不受控地紧紧追随着那杯逐渐靠近的牛奶。
  顾凛川递杯时动作自然地把它转了一个角度,掌心贴着杯壁,把隔热的把手朝着沈璧然。沈璧然也近乎本能地伸手去接,这一套动作仿佛肌肉记忆,等他反应过来时,这杯草莓牛奶已经和小时候一样被他稳当当地拿在手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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