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章
“第一首英文诗。”顾凛川顿了下,声音低低的,却很郑重,“We will grieve not, rather find strength in what remains behind; In the primal sympathy, which having been must ever be……”
沈璧然心尖一阵抽搐,不自觉地抬头,顾凛川也正凝视着他,目光深沉温柔,仿佛要直直地投射入他苍白的心底。
近乎本能地,他轻声开口:“In the soothing thoughts that spring out of human suffering;In the faith that looks through death; In years that bring the philosophic mind.*”
(“我们并不为此悲伤,而是继续寻觅力量,在残存的往昔中;在那原初的、一旦萌生就不会泯灭的同情心中;在源于苦难的精神慰藉中;在窥破死生的信念中;在孕育哲思的岁月中。”)
方才遮挡的那片云又静默地飘远了,满室昏幽消散,世界重归明亮。
沈璧然勾了下唇,“我那时是十岁吧?还不知道生死是何物。”
“是十一岁。”顾凛川说,“那时我也一样无知。但还好,无知时偶然所得,总算也能在此刻聊以慰藉。”
“谢谢。”沈璧然抿了下唇,“顾总,我先走了。”
顾凛川没再阻止,但却一直把他送到停车场,依旧跟着。
沈璧然无奈,“我要去墓地。”
顾凛川说,“既然是沈家人,我也该去尽一番心意。”
“你不是约了人吗?”
“不重要。”
“……”
沈璧然换了一桩推辞,“到访者需要提前预约,你进不去。”
其实是可以的,只要不违法,顾凛川可以做任何事。沈璧然知道这个理由很弱,好在顾凛川也没拿权势反驳他,似乎察觉了他的抗拒,让步道:“那我送你过去,你心情低落,不适合开车。”
沈璧然再想争论,却已经被拿走了车钥匙。
顾凛川第二次开这辆特斯拉,变得驾轻就熟,还把座椅向后调了一点,顺畅地驶出光侵大楼。
沈璧然目视前方,面色麻木,如坐针毡——顾凛川死也不会想到,他正开车前往自己的坟。
偏偏顾凛川这时又问:“是沈家的远房亲戚么,我见过吗?”
沈璧然机械地开口:“很难用见没见过来定义。”
“什么?”
“……”他扶额,“不是沈家人,只是和我关系亲厚,胜似亲人。”
顾凛川顿了下,“朋友?”
“嗯。”
“同龄人?”
“嗯。”
沈璧然已经知道他接下来会问什么了,索性直接道:“因为意外。”
顾凛川沉默了。
周遭气压似乎变得有些低。沈璧然不知道顾凛川是不是在为同龄人的短命而惋惜,只希望他就此打住。
可天不遂人愿,顾凛川片刻后又问:“你去祭拜,不需要知会他的家人吗?”
“不用。”沈璧然说:“是我为他立的墓。”
车里又安静下去,顾凛川似乎不太擅长看导航,在路口反复确认了几次,而后才又漫不经心地道:“那看来是很重要的朋友了。”
“嗯。”
顾凛川语气平静,“什么时候认识的?”
“以前。”
“出国前还是……”
“反正很久了。”
“同学还是……”
“都是。”沈璧然说,“别问了。”
再问真要完蛋了。
他扭头看向窗外,心中平静而绝望。如果可以,他希望换自己躺在万安墓园里,恐怕也比坐在这车上舒坦点。
路程很长,沈璧然渐渐地有些昏沉,手肘撑在窗边放空。
“不舒服么?”顾凛川说:“脑震荡的恢复期很长,你要好好睡觉。”
沈璧然摇头,“已经没事了。”
顾凛川转头看他一眼,“别掉以轻心,食欲变差也是典型症状。”
“食欲变差?”
“昨天那顿饭。”顾凛川提醒他,“我想你不至于在美国呆几年就改吃素了吧。”
沈璧然哑口无言。他总不能说我每年四月都为你斋戒、祈祷你在下边舒心顺意,只好含糊其辞:“我现在确实吃素,赵总知道。”
顾凛川默了默,“总之,不舒服就随时找我。昨天的号可能会转给Jeff,你继续打以前那个号。”
沈璧然内心倏然绷紧——他有预感,顾凛川终于要提起那件事了。
果然,顾凛川继续道:“应该知道我说的是哪个号吧,就是车祸那天……”
“顾总。”沈璧然打断了他。
顾凛川便没有再说下去,沈璧然转头看向车外倒退的公路,许久,才下了决心般地把提前想好的说辞倒了出来。
“那天我本来要打保险公司的400电话,刚按了个4,又一辆车追尾,误触了通讯录自动联想的号。九宫格键盘的4刚好是G,我不是故意要打给你。对不起,给你添麻烦了。”
顾凛川忽然踩下刹车,两人身子因惯性向前冲了一下。一条冒失的流浪狗离车轮只有几厘米,侥幸得生。顾凛川看着它狼狈逃窜的背影,低声说了句“不好意思”,重新发动车子。
漫长的安静后,他轻笑一声,“这样啊。”
顾凛川语气轻快,“我说怎么这么突然。你在电话里不出声,我都不知道是谁出事,后来还是Jeff查到了机主。”
沈璧然大脑一下子空白了,好半天才僵硬地重新开口:“确实太唐突了,但当时手机掉在缝里,我没法挂断,又不知道该说什么。”
“嗯。”顾凛川轻声说:“不怪你。”
沈璧然忽然有些胃痛,在车窗倒影里看着自己维持微笑,“所以那天你去看白书庭时,是刚好在护士台看见了……”
“不是。”
顾凛川转过头,语气很沉,“我就是去找你的,和别人没关系。”
汽车还在行驶,顾凛川只看他一眼就转了回去,留下沈璧然一颗心翻搅。
原来顾凛川早就不记得他们之间的号码了,往事早已翻篇,但自己一个电话,他还是跑了出来——可那不是旧情未断,而是收到求助后的仁慈。
到墓园,顾凛川把车停在入口,“真的不用我陪你进去?”
沈璧然半开玩笑地说:“我那位朋友大概不太方便见你。”
“我有这么可怕么,连鬼都不想见。”顾凛川配合地勾了勾唇角,把车钥匙还给他,目送他独自进了墓园。
而后,笑意消失,黑眸一寸寸暗下去。
手机震动,祝淮铮打来骂周聿桁。顾凛川平时听得耳朵都要起茧子了,他心情不佳,只听了两句就打断他:“还记得上次沈璧然说他的初恋死于意外么?”
祝淮铮一下子就乐了,“你在里面不是都听见了吗?他可真有意思,顶着那么好看的一张脸,张嘴就是胡编乱造。”
顾凛川低声说:“也许他没撒谎。”
“啊?”
“他确实亲自在万安墓园为一个朋友立了墓。”顾凛川语气平静地列举特征:同龄、关系胜似亲人、死于意外,还有,沈璧然明显不希望他探究对方的身份,也怕他去对方碑前打扰。
祝淮铮咂摸半天,“所以他并没有拿你造谣,而是确实有一个死了的初恋?”
顾凛川没作答,祝淮铮又纳闷道:“但你不是说他初恋是你吗?”
顾凛川把电话挂了。
黑眸沉黯,满是自嘲。
被抛弃是陈年烂帐,算了;被造谣身亡来挡桃花,也算乐在其中。但他万万想不到,“初恋”恐怕另有其人,沈璧然压根没造谣他——这一切都与他无关,这一切都是他自作多情。
他恪守沈璧然立下的规矩,分得干净利落,不打扰不调查不过问,甚至,不轻易去想念。可下场是什么呢,是重逢后坐在车里看他和暧昧对象深夜遛狗、转天又送他去祭拜真正的“初恋”。
如果后来者可以被冠上初恋之名,那他的刻骨铭心,在沈璧然心里甚至都不算一段真正的恋爱。
一辆漆黑的库里南从远处驶来,是暗中跟随保护的保镖。顾凛川上车,接过Jeff递来要签署的文件,“笔。”
“您的钢笔呢,掉在哪了吗?”Jeff递了一支备用钢笔,扭头扫一眼墓园入口,“这里可不便宜,沈先生来看什么人啊?”
顾凛川面无表情:“死人。”
精钢笔尖在桨挺的纸页上划过,落下龙飞凤舞的“顾凛川”三个大字。
Jeff平白无故噎了一下,“那确实,老板英明。”
收到顾凛川冰冷的一瞥,他又收了声,夹着尾巴询问咱们去哪,顾凛川垂眸思索很久,久到像是睡着了,而后念出一串法语名。
那是一家法式刺绣铺。总铺在巴黎,只接来自总统府爱丽舍宫的订单,分铺开在伦敦和北京,为很有限的一些客人提供定制服务。
Jeff跟在顾凛川身边多年,对自家老板的邪门小爱好了如指掌——比如,明明自己不穿,但常买刺绣、丝绸。同时还是欧洲头部玉石拍卖行最大的隐名买家,一条法式丝带绣配一块玉,能抵北京一套房,德国的家里却有专门几间屋子来陈列收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