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章
他们坐在台阶上,各举着一把小烟花。陈迦行侧身,对着齐农迅速拍了张照。齐农问:“黑乎乎的,拍得清楚吗?”
他拿过陈迦行的手机,调成前置,对着他们两个人按了一张。
照片里,齐农穿一件白色棉袄,里头是半高领毛衣。快门按下的时候,他正看着陈迦行。
年后,齐农仍旧穿着这件白色棉袄、半高领毛衣把齐建铭抱下楼,再放到轮椅上,推着他在镇上散步。
他们散步到埋着齐农妈妈的那座山附近。齐农蹲下身,把齐建铭腿上搭着的毛巾毯往上拉了拉。他顿了一会儿,抬头看着齐建铭说:“老头。有件事我想和你商量一下。”
齐建铭两只手撑在扶手上,看着齐农点点头。齐农说:“过阵子,我会把你送去新民镇的疗养院。梁予阳你记得吧?他现在在那里上班。他说那里挺好的,坏境好,伙食好。而且里头的老头老太,你应该有挺多熟识的。因为你迟早会听说,我就不骗你了,我有三五年时间可能不会去看你。我已经拜托好刘博览和方姝常常去看你...”
齐农红了眼眶。他停了下来。齐建铭摸了摸他儿子的脸。齐农抱住齐建铭的手,哭了出来。齐建铭哽咽着说:“我没关系的...”
好像从1999年发生意外之后,加诸到齐农身上的所有洪流在那一刻忽然倾泻而下。他抱着齐建铭的断腿一直哭,一直哭到再哭不出来。
去找陈迦行那天,齐农的眼睛还有点肿。那天裴娜还在医院值班没回家。陈迦行自己咬着半个汉堡,盘腿坐在餐桌上玩手机游戏。齐农脱鞋进去,坐到了他对面。
陈迦行抬眼,晃了晃手上的汉堡问他:“你吃晚饭了吗?”
齐农说:“吃了。”
陈迦行嘿嘿笑说:“你是不是想我了啊,突然来看我。”
齐农摸了摸他的脸,也笑了。他说:“听说最近那个数论学家还来学校找你。”
陈迦行耸耸肩,又咬了一口汉堡。齐农轻声问他:“你不想去吗?跟着他学东西。”
齐农在那天晚上看到陈迦行和老师在小黑板上狂热地演算数学式的时候,就知道陈迦行非常喜欢这件事。他喜欢翻山越岭之后,走到答案那头的感觉。齐农拍拍他的手背说:“那你就去。”
陈迦行好像反应过来了什么,冷着脸放下了手里的汉堡。
齐农带着他到小区门口,一人买了一杯当时刚时兴起来的某品牌奶茶。陈迦行凑过头吸了口齐农的奶茶,又把自己那杯拿过去让齐农尝了尝味道。他们坐在小区的健身器材区,有阵子就各自看着不同方向,喝着奶茶。
齐农忽然开口说:“我妈年轻的时候好像是个风流事很多的女人...”陈迦行从来没听齐农提起过妈妈。他侧过头看着齐农。齐农继续说:“所以镇上很多人会说闲话,会说我可能不是齐建铭的儿子。有传言说我妈嫁给我爸的时候,已经大着肚子了。你也知道,爷爷是个很木讷老实的人。以他的性格真的会替别人养孩子也说不定...”
齐农晃了晃手里的奶茶杯:“年复一年。我在镇子上长大。有时候我觉得,我不是齐农,我是田云兰和齐建铭,然后我才是齐农。只要我在河流镇生活,我就摆脱不掉他们。我小时候的梦想是做一个火车列车员,这样就可以跑到远方去了。我那时还没坐过火车,不知道火车是会回到起始站的。”
齐农揽过了陈迦行:“我看着你长大。非常非常希望,你不是陈期和裴娜,然后才是陈迦行。你可以就是陈迦行自己。因为你是非常棒的小孩,以后也会是非常棒的大人。”
齐农看着陈迦行笑起来。他最后说:“不是相差十二岁,我们也不可能。”
陈迦行怔愣地看着齐农,眼泪簌簌落到手背上。齐农是他的初恋和他的第一次失恋。还是在他失恋之后,安慰他的人。齐农是陈迦行的宇宙中,最为复杂而晦涩的变量。他把头埋在齐农胸前呜呜哭了。
一个多月后,陈迦行去机场坐飞机飞上海。他站在偌大的机场值机大厅,这里比商业楼前广场要大很多很多倍。他带着两只行李箱,背着一个背包,往哪个方向找,都不再有一个哥哥陪他等在燠热难耐的广场上。
他终于还是抛下他了。
第31章 告别的年代(一)
第三次走进派出所,是齐农自己主动去的。在那之前,调查组已经在2001年陈利远和于喜妹住的旧小区附近某个废品回收站里找到了一个沾带血渍的雪花球。说来十分不可思议。收废品的男人是个脑袋有些问题的人。他捡到雪花球之后,真以为里面是雪花,所以一直放在冰箱速冻柜里保存。
十年过后,低温状况下,雪花球上还保存着陈利远的血渍和DNA。
齐农走到派出所大厅,拉开凳子,坐下来说:“我要报案。”
据齐农的供词。2001年快过年前,他去陈利远家里送一趟货,货品是一把非常稀有的小提琴。他抱着这样货品上楼的时候,房门是虚掩的,里头已经凌乱不堪。陈利远倒在地上,额角和颈间都有伤口。就像门房说的,他当天应该是醉酒的状态。回了家之后被突然袭击倒地。
因为他有凝血功能障碍。齐农看到的时候,血已经几乎浸湿了客厅地毯。当时在场的另一个人就是于喜妹。
于喜妹和他做了一个交易。只要齐农协助她处理掉陈利远的尸体,喜妹可以让齐农和他爸爸齐建铭在镇子上生活无忧。尸体处理完之后的事,喜妹说她自己都会做。她知道要怎么做。
齐农说,他当时到处奔忙着给齐建铭攒医药费,确实也是筋疲力尽。所以思考过后。他返回货车上,取了装货品用的防水袋,上楼把陈利远连同那块地毯一起放进了袋子里。
他按照喜妹的指示,把防水袋放到了她在城郊的一间空置的车库里。因为当时各个镇山上都在采石,埋在山里不安全。
那间铺子在一年后装修改造成了“寂寞芳心”舞厅。齐农握着两只手,抬头和警员说:“我的意思是,陈利远在舞池地板下面。”
当天下午,警方就赶到“寂寞芳心”,撬掉木地板,从砌死的水泥地底下,挖出了那只防水袋。里头有一副成年男性的尸骨,一张已经被朽蚀得破烂不堪的地毯。
喜妹在家里被捕,没有挣扎,也没有聘请律师上诉之类的。她承认了所有事情,说法基本和齐农一致,还包括后来她是怎么打通关系,让陈利远变成一个失踪人口,然后吞并了陈利远名下的所有财产。
喜妹戴着手铐坐在问讯室里。她这次头发又梳得很漂亮,涂着大红唇,抬起手又拢了拢自己的头发。
办案的警员会对如此完美地破获这起案件感到某种隐隐的疑惑。从雪花球到埋尸地,门房、齐农,甚至装修舞池的工人,供词一致,毫无破绽,矛头全部指向于喜妹。
于喜妹其人,据他们后来深入调查,十八岁刚成年不久就因为偷窃和故意伤人坐过牢。放出来之后,带着一个妹妹一起生活,身无分文。当时是七十年代末,于喜妹长得娇小,嘴甜身软。据说是有个人指点她了一个谋生办法,让她去傍有家有室的大款,傍个一年半载,去医院里塞一两百块钱问个孕妇买管尿。她拿着尿去做尿检,甩给大款说她怀孕了。大款给她一笔打胎费。她又转去傍下一个大款。
她就是靠这种手段有了第一笔资金积累,很快在省城自己开了间小印刷厂。陈利远一开始是她的客户,出手阔绰,长相俊朗。喜妹那时候不知道,陈利远的钱也是骗来的。总之他们确实是骗子遇到骗子。1983年,喜妹在省城妇保生下了陈温暖,是个智障儿。认得他们的人都说,这就是现世报。
于喜妹戴着手铐,蛮开心地回忆起陈温暖出生的那天,是深秋,但是天气很温暖。喜妹在这个世界上没几个像样的家人,当她看到胖胖小小的陈温暖依偎在她身边,身上散发着新生儿那种奶奶的香气。
喜妹轻声和她说:“温暖,我是妈妈。”
于喜妹揩了揩眼角的泪水。那天她站在舞厅里和齐农一起听那支《绿岛小夜曲》的时候,齐农问了她一声:“陈温暖怎么办?”
喜妹说:“放心。找了个绝对不会打搅她演奏谱曲,还可以照顾她起居的人。”
温暖,我是妈妈。
陈温暖在钢琴前面茫然地转回了头。家门被人打开了,刘博览冻得耳朵通红地推开了房门,笑着对陈温暖摆摆手问:“温暖认不认我了?我啊,刘博览。最近你妈妈和齐农呢...”刘博览顿了下,继续说:“都比较忙。我答应了他们,隔三差五来看看你。”
陈温暖有点胆怯地盯着刘博览。
这时候有人从厨房间里走出来。刘博览转过头,看到剪了短发,擦掉浓妆之后的,许均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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齐农被判刑前,在拘留所里待了几天。他住进去的第一天就做梦,梦到了出事那天午后。他送那架包装上贴满了“小心运送”贴纸的贵重乐器走进喜妹家单元楼的电梯。和他一起站在电梯里的人是于喜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