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7章
既如此,何以要提出休战。
肖福没有等帝王疑惑问出口,俯身大拜,嗓音颤颤巍巍,哑涩难言:“陛下,北胡王说,要,和亲。”
此话一出,原本以为大周需要割让国土才能平息战役的臣子们简直大松了一口气,只有熟知内情的几位老臣神色犹疑。
镬耳口。
那不就是先帝在位时北胡曾停战的地方吗?当时北胡也说要和亲,枉悖公主职责的嘉钰殿下一口回绝,被大周百姓唾骂数十年。还是尚为皇子的建德帝推举了手下一位神勇将军抗击北胡,驱赶数百里,有了如今二十多年的和平安定。
二十多年间,大周与北胡摩擦不断,年前燕老将军突然收回祁连山,他们还以为草原的狮子终于垂垂老矣,却不料今日惊变。
北胡王,是在报当年之仇。
他曾经在僵持数月后想要以和平退让,没想到这样谦和的姿态也被大周甩了一巴掌回来。现下他的姿态依旧谦和,但意义已经大为不同。
昔日在武宁帝手上敢拒绝的和亲,现下换了建德帝,还敢不敢?
没了远都大将军,你还敢不敢?
毕竟已经很少有人会记起,那位立下赫赫战功的远都大将军,就是现在的巽离王,宿泽。
第83章 罗裙之下
远都大将军的叛逃对于大周来说是一个禁忌。
生不能提,死也要忘的禁忌。
故此,即便几位老臣已经敏锐察觉到了北胡王的意图,在此番情况下,还是识趣地保持了静默。
建德帝的眼神黑沉,积聚着风暴,他慢慢地开口:“北胡王,想要朕的哪位女儿去和亲啊?”
谢春庭倏然抬起头。
那位内廷总管太监肖福已经颤颤回答:“北胡王,指定要大周的嫡公主。”
大周的嫡公主只有一人,那便是中宫皇后养育的玉宁公主,谢燕。
*
西北边境惊天巨变,人人岌岌可危,现下稍有门路都在探听皇宫情报。等到北胡暂停休战要求和亲的消息从宫内传出来,大家面面相觑。
北胡王尚在,这和亲竟是要如花似玉的大周公主去配那枯槁老人,焉知不是羞辱。
但眼下北胡胜势,大军压境,停在镬耳口之外,大有一副“敢拒绝就攻城”的气势,臣民议论纷纷,私下也在揣度帝王意思。
于是前所未有的端月初一朝会也便在提心吊胆中召开了。
这一场朝会异常漫长,从正午一直到黄昏,直到最后一锤定音,皇城大门才打开,纷涌的臣子如水流倾泻,延展进了上京的大街小巷。
帝王已经做出了裁断。
“奉天承运,皇帝诏曰,玉宁公主,朕之爱女也,系中宫教养,身份贵重,自幼聪慧灵敏,旦夕承欢朕与皇后躬膝下,今公主年已豆蔻,恰北胡求亲,朕承圣母皇太后慈旨,成两国交好。布告中外,咸使闻之,钦此。”
*
夜色沉暮,谢燕站在皇城高楼上,俯视着上京的万千灯火。
白日里的喧嚣如当头棒喝,打得她神魂俱灭,眼下一切尘埃落定,她的心倒是跳得不那么快了。
谢燕抬手捂住自己的心口,忽地笑了。
难怪三嫂说要成为高祖。
这样身如浮萍被宰割的命运,恰如开国战功赫赫的楚卫将军,也如被唾骂至今的小姑姑。
大朝会为何会在正午召开,那是因为吓傻了的玉宁公主闯进了她父皇的寝殿,泪如雨下,苦苦求告,逼得臣子纷乱回避。
那一场哀怨哭诉中,只有几位皇室子弟留在寝殿听完了全程。
谢燕的面色苍白。
她平常尊敬的兄长说要她担起身为公主的职责,她孺慕的三哥沉默着避开她的视线,乃至在她泣涕涟涟中赶来扶起自己的母后,也是一脸难色。
母后叹了一口气,拉着她走到父皇的榻前,跪倒在地:“臣妾教养无度,纵得玉宁如此不识礼数,求陛下责罚。”
向来宠爱她的父皇眼神不看她,只是淡淡道:“你带玉宁下去吧。”
谢燕的泪痕还挂在脸上,沾湿了白狐裘,她木然地被母后拖下去关在寝殿里,看日色流转,黄昏来临,岁月迟暮。
她想了很久,觉得自己错了。
自古以来,公主和亲以换取两国休战的
例子比比皆是,她食俸禄,得娇宠,理应在国难当头百姓最需要她的时候站出来。
不站出来的后果她也看到了。
嘉钰姑姑一生困守公主府,被万人唾骂身为公主之尊却不思卫国之道,谢燕想她今朝若堂堂正正同北胡和亲,将来史书工笔,也能赞她这个公主一句“节义”。
在冷静下来之后,那些笼罩心头的恐慌也在慢慢平息,驿站奏报一封接一封,即便没有亲耳听闻,谢燕也能想象到边境的惨状。
那是大周的子民。
她不可以这么自私。
谢燕的眼神望向了更远处,远山青黛,被白雪覆盖着山尖,一切都静得不成样子。
最亲近的侍女抬头看了她一眼,低声道:“公主,你想哭,就哭出来吧。”
谢燕摇了摇头,哭早已哭过,命运已经落定,再失了礼仪任性嚎啕大哭也改变不了什么。
“我只是,有一些害怕。”她的手抖起来。
少女怀春之时,她也曾想过未来父皇会为她择一位怎样的夫婿,或许是容色过人的探花郎,又或是端正守礼的朝中直臣,再不然,其实随便从士族中选一位美貌青年也不差,反正父皇是铁了心要收拾士族。
但她没料到,在她豆蔻梢头的年华初初,世界改天换地,告诉她,对不起,尊贵的公主殿下,你想错了,你的既定命运是嫁给一个能做你爷爷的老头子。
谢燕勾起唇没有哭,反倒笑了笑。
人生,真有意思啊。
*
谢春庭很晚才回府,回来的时候他还特意轻手轻脚放慢了步伐,没想到本该吹熄灯烛的琅无院灯火通明,院门大开,奚叶站在正厅中,手中拿着张弓,随意搭上弓矢射着玩。
她没有睡觉,一定是在担心玉宁吧。
谢春庭蹙起眉,西北局势骤变,北胡迫胁,乃至季家那边传来的骠骑大将军季有扬亲笔血书,也在陈述局势之严峻,当下他实在无法想出办法来,只能沉默以对。
但他没想到父皇的决断会来得那般快。
他回想之前的奏疏,意识到西北的不对劲或许从那场入冬以来就没停过的大雪就开始了。
北胡故意在秋日之际诈降,引得燕老将军深入祁连山,算准有了这样大的功勋燕老将军势必不愿拱手让人,一定会驻扎失复国土以待春耕。大雪数尺,北地冷酷,大周兵力消耗,又兼两位将军内讧,北胡算准时机一举出动,打得大周措手不及,局面被动,以致又复现二十多年前两国形势。
和亲。谢春庭的神色难看,北胡王竟然敢提和亲。
他走上了台阶,奚叶见他进来收起了弓,脸色淡淡的:“陛下心意已定了是不是?”
圣旨昭告天下,大周已经知晓了玉宁公主将要和亲之事,谢春庭看着面前有些不一样的奚叶,心里轻叹一口气:“是。”
看着奚叶的神情冰冷,他不由开口安慰:“你不要担心,事态或许会有转机也说不定。”
他在等骠骑大将军季有扬的最新消息。
季有扬驻扎北地多年,手下秀林军骁勇善战,即便在北胡大军突袭下损耗万众,也依然还有反转之机。包括那位被打破防线的燕老将军也仍然不肯败退,在西北一脉苦苦挣扎。
大周好儿郎众多,未必会在这一战输个透彻,以至于要奉献公主和亲换得止戈。
奚叶听了他的安慰,转过脸来微微一笑。
事态当然会有转机,毕竟有殿下出马,北胡又如何,不照样节节败退,输得落花流水,多年隐忍筹谋付之东流,叫全世间看了个大笑话。
但那不是当下的事。
当下的事,是娇纵的玉宁公主在北胡要求下和亲,北胡退居三十里划定边线,不过十数日就撕毁盟约,将玉宁公主尸体丢在军前,任由马蹄践踏。
大周受辱至此,奋力迎战,又有三皇子请缨奔赴战场为妹报仇,血溅北地,驱逐北胡。大周安定后,民间拥护三皇子之声越发盛大。
“北胡不会休战的。”奚叶如是说道。他们只是为了报当年羞辱之仇,才不是真心求和。
谢春庭不是不明白她的忧虑,但对她这样笃定的话还是有些不解。北□□使节求和言辞恳切,又有使书为证,玉宁和亲之后无论如何都可以赢得一息喘息之机。
这一息,已然够季有扬反应过来抓住机会。
奚叶看着面前的殿下眉眼微蹙,他的心里是大国,是博弈,是攫取,是两军交战如何谋得利益。
还真是无情的天道之子呢。
奚叶垂眸,手中还抓着最后一支没有射出去的羽箭,羽箭闪烁金褐微光,围绕在裙摆间,她弯了弯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