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3章
不是他的错觉,她真的很关心他和奚子卿的关系。
谢春庭疾走几步,“噗通”一下坐在正厅黄花梨木椅上,别过头看也不看奚叶,赌气道:“本殿说对她旧情难忘可以了吧!”
奚叶掩唇一笑。
既然殿下这般说,那就是没有。
她没有过多在意,走近几步坐在谢春庭对面,抬手斟了杯茶推过去,语气娇娇弱弱的:“殿下,我错了。”
谢春庭面色不太好,掀起眼皮看了她一眼:“你别胡思乱想。”
她胡思乱想了吗?奚叶轻轻一笑,知道谢春庭是在误会自己吃醋,并未解释,而是将茶盏再推了推:“殿下,我当然相信你。”
见她这般说,谢春庭哼一声,慢腾腾用手指拈起那盏茶放在唇边喝了一口,忽地听奚叶说:“殿下,我想去鹿鸣山。”
谢春庭“扑哧”一声茶水喷了出来,黄花梨木桌上落了浅浅的水迹。
奚叶面色不变,依然微笑着看向他。
谢春庭皱起眉:“上京不好吗?”
上京不好吗?倘若喜欢修行,他可以为她寻来很多鹿鸣山往年的修士,何必一定要跑到鹿鸣山去。
他有些困惑,还有些始料未及的不解,就如同他最初悟出奚叶会术法时,内心也是同样的困惑。自打奚叶在他面前毫不掩饰地展露术法以后,一切都如苍树遮天蔽日般笼罩下来,他看不清真相,也不明白她的行为。
一切都充斥着失控感。
他那时不敢追问,是因为他和奚叶的关系如履薄冰,他也并不愿做那种痴缠着女子不停追问的人,所以安慰自己她或许是跟着她那个哥哥学的。
但现今来看,很明显不是。
深潭坠玉的三皇子第一次觉得心中有些恐慌,至于这恐慌从何而来,他自己都说不清道不明。
远山雾罩,奚叶收回眼神轻轻一笑:“上京当然好,但我必须要去鹿鸣山。”
谢春庭冠冕端正,黑金大氅衬得他眉眼明亮,如黑白分明的浮世绘,他锋利的眉毛一点点拧起来,终于还是开口询问:“你的术法,不是同奚景弈学的吗?”
奚叶失笑。
殿下怎么会这么以为。
她早就说了,她在意的不是鹿鸣山修士本身,而是他们的身份,尤其是奚景弈的身份。
奚景弈的存在不是为了她。
她留下了这么多破绽,这么多线头,只是希望真相大白的那一天殿下回想往事时能记得她曾对他撒下多少弥天大谎。
如同前世他对她说过的诸多谎言。
一报还一报,很公平。
既然同为人,倘若只有她像个傻子一样被人耍着玩,那也太说不过去了。
幻境中死去的画面历历在目,这段时间陪殿下演这些情情爱爱的把戏,她也实在有些厌倦。
但天道铺垫好了这出戏,她就要去演。
因为她还不是天道的对手。
屈居人下,就要认。
但她不会永远被天道踩在脚下,也不会永远做一个乖顺的提线木偶。
为了最后的血仇,她要小心地、谨慎地去改变这个世界的支流。
见奚叶否认,谢春庭欲言又止,心脏似被人攫取,让他问不出下一句话。
因为,他总觉得,如果问了,奚叶一定会告诉他不能接受的真相。
他只好急急为她分析:“你知道大周其实还是重视文武之力,尤其你又是个女子,倘若想要学习傍身的技艺,勤加练习骑射,不也远胜那些杀妖的不入流修士?”
他居然这么说。他竟敢这么说。
他知不知道他们荣登高位之后,苍生洪流,渊渊不息,所有的凡人都被湮灭在世界中,只有修习过术法的修士能苟延残喘保住性命。
奚叶看着他,眼神中似乎含着刻骨的恨意,下一刻,她又弯起眼睛,笑语盈盈地站起身走到他身旁,手指流连在他脸颊:“殿下,有朝一日,你会明白的。”
这个有朝一日并不会太远。
她如此坚持,谢春庭没了办法,只能抓起她的手紧紧贴在脸上:“那我也去。”
她一个小小女子出没于遥远的鹿鸣山,他实在不放心。
奚叶并没有追问一些不合时宜的话,譬如你作为陛下的皇子如何能离开上京,譬如你不要你的江山大计了吗,譬如你忘了你的贵妃母妃了吗。而是弯起嘴角。
“好啊。”
奚叶轻轻松松应下。
因为知道他不会有机会。
话说开之后,谢春庭心情好了不少,但政务繁杂,他黏黏糊糊地凑在奚叶身边好一会,最后不得不离去。
离去之前,他俯身亲了下奚叶的嘴角:“等我回来。”
奚叶弯弯眼睛一笑。
好啊。
室内沉寂,奚叶想了想,写了一封信,叫来姜芽:“将这封信送到长公主府上。”
姜芽眼睛眨眨:“是那个嘉钰长公主吗?”上次秋叶宴一见,她还记得长公主是第一个诘问大小姐的人,瞧着分外冷冰冰,着实令人发憷,虽则后面长公主和颜悦色了不少,但初印象之深刻实难令人磨灭。
奚叶点了点头,自然是那个嘉钰长公主了。
久居公主府、鲜少出门的嘉钰长公主,被心中疴疾折磨得忧思度日的嘉钰长公主,手握利器可以为人保住性命的嘉钰长公主。
昏迷许久,原本说好的过几日推迟到现在,奚叶想还是要尽快。
毕竟答应人的事情必须要做到才行。
她可是个很守信的人呢。
*
夜色如幕,上京灯火通明,无数行人走在州桥夜市中,鳞次栉比,街道两旁茶楼、会馆座无虚席,天街遮幕下到处都是摆着青瓷香盒、犀角梳、刺绣香囊的摊位,月色洒落,宛如梦华。
宁池意靠在摘星楼二楼包厢窗前,抬头看着弯月,手中捏着一个酒杯轻轻摇晃。
有人叫了他一声:“宁公子,怎么来了也不吃菜,这摘星楼大厨可是好手艺。”
宁池意回头从容一笑,举了举手中的瓷杯:“吾有此,便足矣。”
那人还未说话,旁边一酒气醺然的红袍男子便举着酒杯凑上前与宁池意干杯,脚步摇摇晃晃,嬉皮笑脸道:“我与宁公子倒是同道中人。”
满座人哄堂大笑。
蓄着络腮胡的青衣男子笑骂道:“冯三,我们宁公子喝酒或是为了政事忧心,你又有何借酒浇愁之事?”
冯三醉得东倒西歪,大着舌头:“我也苦啊!”
他锤了锤自己的胸膛,两行浑浊的泪滚下来:“我冯三,心里苦啊。”
见这叫做冯三的男子落了泪,众人一时面面相觑。青衣男子更是皱起眉,冯离是嘉钰长公主的驸马,当初不过看他有几分机灵,才将他带在宴席上,往日一同喝酒享乐,倒未曾见他失态,今日好端端的却当众说自己苦。
一个驸马能有何苦,这话岂不是在意指天家。
他沉下眼神,正欲发话,还是宁池意抬起酒杯与冯离碰了一下,叮当脆响,杳杳不绝,他眼神含笑:“共苦者,当浮一大白。”
室内尴尬气氛散去,又恢复其乐融融,有两人便将那醉醺醺意识不清的冯离扶回了位置。
宁池意转过身,孑然立于窗前,掷开手中的酒杯,表情淡淡。
他人苦与不苦,关他何事。
他根本不想听。
近日一直周旋于宴席间,他不过是徒劳盼望,只希望外界喧嚣替他盖下所有风声如潮。
谁知他之苦。
宴席过半,坐在门边的男子心领神会地拍掌,几个早已等候在外面的女伎便走了进来。
奚叶迈进这间暖融融的房间时,随意扫视,眼神忽然顿住。
宁小公子也在?
她眨了眨眼,往左边迈了几步。
门边最近的男人支使着她们坐下,奚叶慢腾腾挪动着步伐,坐到了唯一的空位旁。
屏风后乐师奏响琴阮,乐音靡靡,室内暖融融的,让人如同置身春日。
酒酽春浓。
青衣男子手指扣在膝盖上,轻轻跟着节奏拍打,身旁女伎递上来一杯酒:“大人请喝。”
他笑了一声就着女伎的手饮尽酒水,环视一圈,看女郎们皆身着轻纱,妆容艳丽,容颜姣好,再瞥了眼兀自站在窗前八风不动的宁公子,“啧”了声,喊道:“宁公子怎么不坐下同我们一道乐呵乐呵。”
这古古怪怪的内阁学士,邀他赴宴时倒是很给面子答应了,但来了宴席只顾喝闷酒,现下连美人也不肯赏,着实太无趣了些。
宁池意闻声神情停了一瞬,随即转身淡笑道:“是。”
也不便太过不合群。
素白衣衫,玉冠束发的宁小公子清清冷冷坐了下来,但看也不看自己,只顾瞥向半开摘窗。
窗外,有那么好看吗?
奚叶抿唇一笑,抬手自酒壶中倒上一杯酒,一线如注。
她轻轻拿起,扯了扯宁池意的衣袖,嗓音娇柔:“公子,请喝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