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5章
越谣脸色平静,丝毫不见恐慌:“回殿下,草民始终铭记于心。”
如此笃定么。
谢春庭一笑,云淡风轻道:“好,那你去给父皇喂药吧。”
坐在大殿主位的皇后睁开眼,瞥了一眼谢春庭,随后微不可察般看向满脸凛然大义的容淑贵妃,见她轻轻点了点头,也发了话:“既然三皇子有令,还不快去。”
玉宁公主在一旁咬了咬唇,母后的话怎么听起来有些奇怪。满殿能做主的人多的是,为何单独提起三哥,二哥和四哥他们不也在吗?
她张了张嘴,又不知道该如何开口,只能看着那身形瘦弱的高个公子跟随赵太医迈入暖帐中。
窗外风声萧萧,秋凉似水。
谢春庭靠在黄花梨木宽背椅上,眼神垂下,又淡又疏离,心神飘远。
已经很多日没有归家了,奚叶一个人待着会不会觉得很无聊,成婚以来他们总是很少相处,这似乎不是正常该有的夫妻之道。
想到夫妻之道四个字,谢春庭心中停住片刻,有些许不
自在。
什么才是……夫妻之道呢?
奚叶当初嫁于他是父皇赐婚,他一开始也并不想娶她,但天道不负,将如此合他心意的妻子送到面前,他焉能不动心。
越动心,就越后悔一开始所为。
从前,为何总是迷了心窍般留恋奚子卿呢?
他在喋血宫廷中长大,见惯尔虞我诈,能站在他身边、敢与他并肩而立之人,唯有一个奚叶。
就如此刻,他轻轻一瞥满脸冷漠的皇后和贵妃,还有事不关己的兄长、一脸不耐烦的弟弟,神情惶惑的年幼妹妹,心中哂笑。
这些都是他被囚禁院以来常见的神色与表现,谢春庭见得多了也不觉得意外,反而生出一些不耐。
为什么这些人永远都是如此呢,居于宫廷,眼中看见的永远只是面前一亩三分地。
他们看不出来吗,父皇很快就会醒的。
能让最为爱惜生命的小民豁出性命来与天家打赌,可见他们所图甚大,绝不止步于一点献药之功。要是药材当真无用,何必如此汲汲营营造势托大。敢来到皇城面见圣上,就证明他们毫不畏惧。
如果她在的话,见到这样的情形会如何说呢?
大概会轻轻巧巧一笑,和他说“殿下活该”吧。
她总是毫不掩饰对自己的不喜。
谢春庭垂着眼,分神琢磨着奚叶为什么讨厌他,表情凝滞,苦思良久,一点也不在意暖阁内的动静。
果不其然,一炷香尚未过去,暖帐中传出建德帝的咳声,语气低沉沙哑:“皇后——”
坐在主位的皇后闻言面色蓦然僵住,抬头转瞬又变为欣喜,眼泪大颗滚落,整个人扑了进去,语调凄凉:“陛下您终于醒了,臣妾真是吓坏了……”
同样不甘示弱涌进去的还有盛装打扮的容淑贵妃,声音凄苦:“陛下,您可算醒过来了。”
她垂泪抽泣:“臣妾和越儿都担心坏了……”
谢嘉越挤在后面,忙忙道:“是呢,父皇,儿臣这几日茶饭不思,生怕您有个好歹……”
瞧着真是一副母慈子孝、天家欢融的景象。
谢春庭依旧坐在黄花梨木椅上,侧过头看着殿外高台飘落的光线,嘴边一丝淡淡的笑意,眼神讥诮。
早就说了,怎么会是母妃想要拖父皇入无边地狱呢?对母妃来说,活着的人间才是无边地狱,她死后所居,叫做极乐之地。
在一通忙乱之后,昏迷几日的建德帝终于穿戴齐整,一如往日坐在大殿之上俯视臣民。
他的眼睛还带着病体未愈的浑浊,但神智十分清醒,开口第一句话就是看向谢春庭,语气赞赏:“扇席温枕,三子果然纯孝。”
谢春庭低着头行礼,语调不甚在意,并未真的居功自傲:“这是儿臣应尽的本分。”
本分好啊,本分才是后妃、子女、臣下该有的态度。建德帝微微点头,环视过周围一圈,瞧见了不同人的表情,果然大多都有异色。
建德帝在心里冷哼一声,这些人拿他当傻瓜糊弄呢。他虽昏迷着,对外界的感知可并非完全无知无觉,那些私底下的谋算,他猜也能猜到全貌。
但他此刻不欲计较,在梦中反复见到琦玉死前被烈火焚烧的可怖面容,他心跳犹如打鼓,苏醒过来还是有几分不适意,所以他当机立断看着那个瘦削的南山堂制药师傅,嘴角含笑:“你们南山堂果真厉害。”
他刚才醒来就听赵饮泉在旁边喋喋不休,满是不可思议,一叠声“陛下还真的醒了”“这怎么可能”,又絮絮叨叨说起南山堂的桀骜,将这几日发生的事情来回说了个彻底,听得建德帝都有几分恼怒了,心想朕贵为天子,天赐神药,醒来不是很正常的事情!
越谣被帝王点名,连忙跪倒在地,恭敬叩拜上首的帝王:“草民不过是遵循师父指点培育出药材,是陛下吉人自有天相才得以苏醒,南山堂不敢夸功。”
这也是个本分之人,建德帝满意一笑,并没有如此人所说般真的忽略南山堂的功劳,而是道:“培育新奇药材,传于天下百姓,乃是一件大好事,怎么不能夸功了?”
越谣下意识抬头,见帝王神情赞赏:“朕已决意将你们南山堂封为御赐药堂,从今以后编入太医院管辖,南山堂上上下下皆赐从九品官身。”
从平民一跃成为有官身之人,越谣几乎能想象到老木掌柜那张布满沟壑的沧桑面容上会浮现出怎样惊喜的表情。
陛下赏赐如此大方,瞧着心情也甚好的样子,越谣掐住掌心,想起前几日那个丫鬟偷偷递给自己的一张薄薄字条。
不同于给掌柜老木封存完好的信封,越谣手中的字条只有一个字,力透纸背:“说。”
说。
她让自己说。于是越谣在太监闯进南山堂时说了,在三皇子问自己时也说了。现在面对这个天下之主,越谣想自己还要说吗?
越谣俯身,再次起身,手指抬起放在挽起发丝的木簪上,眼神犹豫。
不谢恩,还发起呆了。肖福一脸恨铁不成钢,正要申斥这不懂礼数的小民,那小民却将木簪一抽,满头青丝垂落,直直俯拜在地,嗓音嘶哑:“草民愧对陛下,草民本为女子身,不敢受天子赐官。”
别说正牢牢盯着越谣动作的肖公公浮现满脸震惊了,就连一旁闲来无事喝茶的玉宁公主闻言也一口喷了出来,神情呆滞。
这是什么金銮殿女扮男装夺君恩的情节吗?
谢春庭倏然抬起眼,女子?
建德帝听见这一句回话,连连咳嗽起来,眼神不自觉落在跪在中央的清瘦年轻人身上。
还真是,刚刚随便一瞥,就觉得这制药师傅虽然瘦削,但面目白皙,容貌周正,他还想着长得挺不错的。不过加上现在所见满头柔顺青丝,面前浑然是个容色俊俏的年轻女郎。
天子一诺,重于千金。更何况这制药师傅是真正敢冒天下之大不韪来为他种植药材、悉心熬药之人,建德帝想着怎么也不能寒了功臣之心。
他心下踌躇。大殿陷入一片寂静。
良久之后,建德帝终于下定决心。
好在本朝也不是没有女官,虽大多居于后宫侍奉妃嫔左右,但作为一个制药师傅,与真正的前朝关系牵连不大,这赐官还可以照旧。
不过,特意选在这个时候说出身份,这本分之人也不是没有私心吧。
建德帝收回眼神,声音低沉:“你缘何要欺君?”
越谣听得这一句话,心神平静下来,将她的来历娓娓道来。
为什么要欺君?
越谣陷入回忆中。
最初的最初,她只是为了在鹿鸣山求学方便,谎称自己是男儿身,待到家中遭逢巨变,这男儿身份便更为有用。她特意接近知府那斗鸡走狗的小儿子,与他处成好友,借着这股关系,母亲得以从大狱中被放出来。只是如何谋生依旧是一个问题。她身为一个女子,不能入仕科考,也无法抛头露面做生意,思考良久,越谣决定长长久久以男子身份活下去。
在旁人一声声“越公子”的称呼中,越谣觉得自己真的是一个与寡母相依为命的年轻公子,苦苦支撑在这世间,挑起家中担子,继承亡父遗志,努力念书考取功名,赚得银两为寡母治病。
她,就是个男子。
在那一句“越公子真是不容易”出来之前,越谣以为自己早就已经忘记了真实的身份,但奚叶让她说。
“说出来吧,越谣。
那些五弦琴,窗外紫竹林,亭台轩榭,都不是你的梦。那是真实存在过的一切。
你当越过层层谣言,以最本真的自己活在这世间。
世界不该苦苦相逼。”
越谣鼻子一酸,眼角落下眼泪。
我本是女娇娥,又不是男儿郎。
她悲痛哭出声。
建德帝最后还是赐了越谣司农寺女官一职,毕竟在刚刚的描述中,这救了他性命的小民还曾经是鹿鸣山修行一员,于情于理也该好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