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章

  
  它扑腾起翅膀,一下扑进奚叶怀里,蔫哒哒的羽毛蹭着她的手心:“我好想姐姐呀。”
  屏息等待的侍女们也舒了口气,没事就好,没事就好。
  不过她们再一次刷新了认知,这只鸟雀是真的很黏三皇子妃啊,这副黏糊劲着实让她们震撼。
  有好几个侍女不由回想往日在其他富贵人家见到过的鹦鹉、鹁鸽之流,似乎没有任何鸟比眼前这只更为黏人了。
  鸟雀依偎在三皇子妃怀中,眷恋依存,瞧着是半分也舍不得离开主人。她们观之眼泪汪汪,十分感动,想来三皇子妃一定对其日夜悉心照料着,才会连一只鸟雀都对她有如此深厚的感情。
  上京往日的传言果然并非捕风捉影,三皇子妃确为如玉美人,品行温雅,如切如琢,可见一斑。
  醒得还挺及时。
  奚叶不动声色微笑,转身走到榻边。
  她笼起鸟雀,倚在美人靠上,手指有一搭没一搭轻抚鸟雀头顶的绒毛,神情若有所思。
  鸟雀深深埋在奚叶怀里,她自然也瞧不见它晦涩不定的眼神。
  府院大门“吱呀”一声,外头有人背着药箱疾步入内,见
  到奚叶顿时大喜过望,跪下叩头,看着她老泪纵横:“三皇子妃果然大好了!”
  奚叶端详片刻,想起眼前之人是赵饮泉医正。
  她笑意轻盈,那个被宋林一脚踢出上京的前太医院医正。
  当年瘟疫肆虐,他曾暴跳如雷指责宋林拿出的药方阴鸷伤人,却被宋林反将一军诬陷他弄权专术,企图打压新人,陛下盛怒之下,直接将赵饮泉逐出上京。
  与这些鲜活的前世故人相见,真是分外有意思呐。
  奚叶笑了笑,语气轻柔,抬手虚扶一把:“医正快请起,小女子还未多谢您仁德善心呢。”
  赵太医站起身,难掩激动:“不不,是臣该多谢三皇子妃。臣借着您梦魇的疑难杂症,才得以精进施针技术。”
  奚叶弯起唇,他的确应该多谢她。
  毕竟,她已经把宋林这个祸害杀了。
  从今以后大道宽途,他自可以做个埋头醉心医术的医正了。
  但有人却再也不能诊病施展医术了。
  奚叶低垂着眼,轻叹一声。
  她做的这一切,又究竟有什么用呢。
  故去的一切永不能回。
  厌憎的人还好好活着。
  她这一生,真可谓进退两难,前路危崖高耸,后路断裂鸿堑,怎么走都是死路。
  赵太医捋捋胡子,躬身询问:“不知臣能否为三皇子妃再次诊治一番,您乍然从梦魇之症中苏醒,臣担心会有什么不妥。”
  不妥么?奚叶莞尔,也很好奇五行之力构筑的幻境在医者眼中是何种形态。
  她伸出手,拉起一截衣袖,露出白皙的手腕。怀中鸟雀依旧眷恋地窝在她怀中。
  赵太医目不斜视,上前一步,放置好轻纱,枯瘦的手指搭上去。
  手下脉搏稳定有力,丝毫不见前日的虚弱,看来三皇子妃的确是痊愈了。
  难道果真是他施针起了效果?
  赵饮泉其实还有几分纳闷,但病人恢复完好,对医者来说是最大的宽慰,故而他敛下了心中的一点疑问,退开一步,低下头恭谨道:“三皇子妃的脉象平和,除却脸色有些苍白,其他一切无虞,您尽可以放心了。”
  听赵饮泉这么说,奚叶也没觉得意外,她笑了笑,嗓音柔和:“如此,多谢医正了。”
  她侧过头:“赵太医夜色奔波辛苦,差侍卫好生护送回去。”
  侍女应声:“喏。”
  便有一人站出来,引着重新背起药箱的赵太医走出重重回廊的三皇子府,远处的红漆雕花大门打开又归于安静。
  庭院楼阁,宫槐尨茸,风拍帘幕,灯晕飞舞。
  奚叶收回眼神,看着站在室内剩下的几个侍女,轻声道:“这些时日,辛苦你们了。”
  她弯起眼睛:“如若方便,请和我说说这段时间发生的事。”
  灯下美人被柔光笼罩,雪玉一样的面庞比窗外新月还美丽,认真看过来的时候只让人觉得心跳扑通。
  三皇子妃好温柔,侍女们星星眼,七嘴八舌禀报了这段时日发生的所有事情,事无巨细。
  从水患爆发,三皇子以身入局奔赴江淮,她们接到消息被放出宫,重新分配回三皇子府说起,再到如何受三皇子吩咐细心照顾奚叶,一直说到前几日修士入京宁四公子长亭射柳。
  在她昏迷的这些日子里,上京还真是热闹啊。
  奚叶感慨一瞬。
  特别在殿下身上居然发生了这么多事情。
  当真是被天道眷爱的夫君。
  江淮水患。
  她微微一笑,轻缓笑靥中带了些许冷意,水患,前世可没有水患。
  没有脱困的机会,也要创造合适的时机呢。
  正如前世上京瘟疫爆发,那位宋林神医也是夫君寻得的,为此陛下龙颜大悦,嘉奖无数,夫君因此重获圣心。
  然则今生的宋林早被她结果了。
  但是天道立马可以创造出一个更为合宜的机会。
  真羡慕呢。
  奚叶眸光温和,徐徐微笑。
  不过,她会毁了这一切。
  不是带着期盼恳求的想或者愿景或者希望,而是真真切切的要做到。
  她失去的那么多,可他们拥有的却越来越丰盛,这怎么可以呢?
  侍女们见三皇子妃听着三皇子相关事宜时眼神总是格外专心,纷纷推搡窃笑起来,这对新婚夫妻还真和睦,她们重入府时,三皇子也是耐心嘱咐要照顾好陷入梦魇的三皇子妃,不许有半分怠慢。
  那时暴雨溅落院中,江淮水患的奏折一道一道递到案几前,身形挺拔的殿下却颇有几分游移不定,如同初次陷入爱恋的青葱小子,想起一句要嘱托的话就又重新召唤她们,反反复复多次,也不嫌疲累。
  殿下娶了新妇,倒比从前在宫廷时那副天之骄子漠视众生的模样要有人气许多。
  侍女们抿嘴一笑。
  主子感情缱绻,于她们当差的下人来说也是好事。
  见奚叶仍在专注沉思,侍女们笑着轻手轻脚退出房内,开始准备梳洗用具。
  蒙蒙夜色中,奚叶垂下眼睫,忽而一笑。
  不要急,不要急。
  白骨成灰的漫长岁月她都熬过来了,如今这一点点不顺畅又算得了什么。
  她当永铭初心。
  风声微动,吹拂起她的发丝,带来凉意,奚叶忍不住轻咳起来。
  身体带起的震动也让躺在她织花襦裙上的鸟雀醒转,见奚叶唇边又隐隐又漫出血迹,它连忙站立起来,脚爪轻轻踱步,身体凑得更近,仰头,滴溜溜的眼睛盈满水迹:“姐姐还是身子不适吗?”
  奚叶垂眸与它对视,原本光鲜亮丽的漂亮鸟雀此刻就像淋了雨的落汤小鸟,蔫蔫的,打不起精神,强撑着关心她。
  还真是凄楚。
  经过木试炼之后,承载了更多哀意,她的身体越发颓败,映衬着衰弱的鸟雀,旁人见了定然觉得这是病弱主人豢养了一只颓丧小鸟,指不定还会猜染了什么疫病。
  奚叶浅淡一笑,有什么所谓呢,废体残躯而已。
  不过,眼下还是有事情有所谓的。
  奚叶睫毛微颤,捧起灰扑扑的鸟雀,语调轻柔:“我昏迷的这些时日,你将五行之力喂给我了吗?”
  见奚叶问起这件事,鸟雀抖了抖羽毛,有几分骄傲,点头如小鸡啄米:“没错没错。”
  它的一切都属于姐姐,那点五行之力又算得了什么呢。
  见鸟雀一脸求夸奖的表情,奚叶笑容不变,细白的指尖抚过它的尾羽,轻声嘱咐:“以后就不必这样了,我在五行之力幻境中只要未曾死去,总有办法走出来的。”
  她轻易说着“死去”这样的话,鸟雀听着总觉得不太悦耳,它蹭了蹭她的指腹,摇了摇头:“姐姐是不一样的。”
  天上人间,只有一个奚叶。
  它怎么能忍受失去她的可能呢,哪怕仅有千分之一的可能也不可以。
  奚叶的神色隐在阴影中,叫人难以分辨她此刻的情绪。
  鸟雀未得到奚叶的回复,神思恍惚中又陷入了昏睡。
  奚叶将它轻轻放置在案几上,盖上柔软枕巾,起身推开门。
  茫茫幽蓝天幕笼盖其上,原野浩瀚,月亮高悬其上,奚叶仰头看着,只觉自己似沧海一粟。
  日月经天,江河行地,这浩渺苍穹,她只是一粒粟。
  可是,一粟粒也渴求人间正道啊。
  摘星作盏天倾酒,泼海成图月掌灯。①
  她目不转睛地望着天际,月光柔和,星子闪烁,除此之外一切沉寂,整个世界仿佛无声无息,她低头慢慢笑起来。
  只是,天道从来不公。
  希望它能一直这样不公下去。
  紫薇花枝在月色下随风摇动,花瓣簌簌落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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